1900年的4月13日这天,对于维尔纳·莫帝法医生而言和往常也没什么不同。天才蒙蒙亮的时候,他便从温暖的被窝里睡眼朦胧地爬出来,洗漱打扮,同自己的妻子吻别,然后背上挎包,带上早饭,骑着自行车匆匆赶去两条街之外的圣维斯医院。自打从柏林大学医学院取得博士学位证书,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毕业后,维尔纳就被柏林极负盛名的圣维斯医院直聘了过去,从实习医师做起,只经过短短五年的工作和历练,他便从年迈的冯·克劳泽医生手里接过了内科室副主任医师的职位,拿着一周20马克的工钱,赡养着只有三个人的小家庭。
虽说维尔纳·莫帝法的求职之路可以用极度顺利来形容,但其实他小时候也并不是同龄人当中最出挑的那个。起初他的学业成绩平平,小学毕业时只拿到了“合格”的评价。维尔纳的父亲,埃里克·弗里德里希·莫帝法子爵,是一位远近闻名的律师,他因为战争失去了自己的左腿和右手的小拇指,在退伍回乡后却依然保持着对于生活的热情和对工作的热忱,他积极地重新投身到自己的事业中去,成立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在晚年隐退之前靠着经营这家律所赚了一大笔钱。作为家中五个孩子里最小的一个,父亲对维尔纳的要求只有一点——能够平安长大,寻得一份安定的差事就可以了,其他也没什么需要他太过关注的,因此,维尔纳的童年过得很快乐,他的哥哥姐姐们也对他十分关照。那时他们还住在位于奥尔登堡的庄园中,哥哥们会带着维尔纳到附近果园里去摘苹果吃,夏天还会带他到河里游泳。由于那时维尔纳只有五岁,在哥哥眼中极为平静的河水,对他来说多少有些湍急了,好几次他差点就要被水流冲走,一路冲到下游去,还是来喊他们回去吃饭的姐姐发现了他在水里瞎扑腾。于是,她边责问着她的兄弟们为什么又把维尔纳带来游泳,边叫他们把他捞上来。这时,二哥汉斯就会朝维尔纳游过去,从背后架住他的两条胳膊,把他带回岸上。
每次看着维尔纳趴在地上使劲咳嗽,哥哥们都要嘲笑他几句。“没想到我们家的维尔纳是只难得的旱鸭子!”其中汉斯总是笑得最凶的那个,他的身材十分修长,手和脚比其他人都要大一些,天生就是块游泳的料,再加上面容还算清秀,在学校里是最受女生追捧的那一类人。每当这个时候,维尔纳都会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穿上搭在旁边树杈上的衣服,站好,瞪大了眼睛气鼓鼓地瞧着他们。“我游泳是没你们厉害,”他说,“但我的体能很好,比你们都好,我能独自走到7英里外的鲍曼叔叔家去找他买新鲜鸡蛋,等我长得像你们一样大时,我去过的地方会比你们更多、更远!”
事实是,直到17岁考上柏林大学以前,维尔纳都没干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他只是一所普通中学里的一名普通学生,从来没逃过学,也没当过什么班干部,一熬到放学,就跟着小伙伴们到树林里去探险,或是去河边钓钓鱼。他就这么虚以度日,直至中学第二学年的期末,维尔纳回家扔了书包就想出去玩,好好享受假期,母亲突然叫住了他,说父亲在书房里等他过去。
书房在整栋屋子二楼的最中央,从大理石楼梯走上去一眼便能看到。平日里书房的那对红木双开门都是锁起来的,父亲也不太允许他们随意进出这里,除了母亲,维尔纳只见过只有大哥海因里希和姐姐迪特琳德偶尔进去过几次,所以从他的认知来说,被叫进书房从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消息,相反,是一件极其严肃的事。在去书房的路上,维尔纳走得特别慢,一边走,一边绞尽脑汁回忆着自己到底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被父亲知道了,才会有这个“荣幸”被叫去书房。想了半天,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只有在学校下发的成绩单上,法语一栏下面那个引人瞩目的5分。那一瞬间,维尔纳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愣在原地,腿宛若有千斤重,抬也抬不起来。他下意识觉得自己死定了,要知道,家里的几个孩子考得再差也没考过五分的,顶多就是个四分,拿到成绩单还要自责好几天,他这下直接一举打破了最差记录,考出来个五分。
他踌躇不定地站在书房门前,想明白待会儿该怎么道歉,又做好挨训的心理准备,咽了口口水,才抬起手毕恭毕敬地叩了叩门。
“进来吧,维尔纳。”父亲浑厚的嗓音像是丧钟,一记一记敲在他的心头,叫维尔纳几乎要两眼一黑,向前一头栽倒下去。他转动门把手,小心翼翼地推开半扇门,缩着脖子走了进去。
书房很大,整体平面呈长方形,没有窗户,和庄园一样坐北朝南,墙纸是杏黄色的,地上铺着棕色的地毯,西侧摆了一套巴洛克风格的棕色金边沙发和一只象牙白的小茶几,东侧则贴墙放了一个五斗柜和一张稍小一些的书桌,墙上挂着沙利文、爱德华·柯克和俾斯麦的相片。在书房中心偏北侧的位置面对着正门放了一张很长很长的乌木书桌,除了中间供书房主人写字办公的那么一片地方,其余的桌面堆叠了许多法典卷宗,连装饰物都舍不得放。所有空间都被白得扎眼的文书给挤占去了,但排开这些,最让维尔纳为之震撼,也是他这辈子最难以忘怀的,是北墙上那整整一面墙的书柜。在维尔纳有限的人生阅历当中,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书,从左到右一共四个书柜,每个都有一整面墙那么高,两个成年人张开手臂并排而立那么宽,上头全部列满了各种颜色、各种门类的书籍,就算从周日的凌晨十二点开始读,读整整一个礼拜,估计都读不完其中一个书柜里的书。
年少的孩子呆呆地仰望着眼前震撼的一幕,几乎忘却了周围正在发生的一切,直到父亲第三遍呼唤他的全名,他才恍然回神,胆怯地来到桌前,低眉顺眼,不敢去看父亲的面孔。
“把头抬起来,维尔纳。”于是孩子又扭捏地把头抬了起来,他能看见,父亲手里拿着他的成绩单,鼻梁上架着那副窄窄的银框眼睛,在人造光的照射下,他的那两道法令纹看上去比平时更加深长,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显然心情极其不佳。他原本没在看维尔纳,可下一秒,那凉薄的目光从成绩单上挪开,盯住了维尔纳的面孔。
“这次法语测试是不是太难了?”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父亲没有因为他的法语成绩责备他,而是打了个手势让他坐下来,“我看你考得不好,下次注意。我记得迪特琳德的法语一直很出色,回头你去请教一下她,不止是法语,算数和物理你都可以去问她,你的姐姐在念书时也算是学校里极其拔尖的那一批学生。”
“我知道了,父亲,对不起。”少年满脸羞得通红,虽然他并未受到任何责怪,但在心里,他已经把自己唾骂了千百遍。父亲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把成绩单平放在了桌面上。接着他双臂交叠,身体微微前倾,将自己的视线降到与维尔纳平齐的高度,抬起那双冰蓝色的眸子,认真地望着他。
“我看你生物学的成绩倒是一直很好,比其他门目都要好多了。”他语气平和地说道,“你对这方面很感兴趣吗?”
维尔纳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老师讲的那些知识点我全都能听懂,这可以算是感兴趣吗?”
父亲看着他这副茫然的样子,嘴角勾起了一弯难以察觉的弧度。他拄着拐杖站起身,一跛一跛地走到书柜前面,稍微检索了一阵,抽出一本米白色的书,回到维尔纳面前坐下,把书递给了他:“《希波克拉底文集》,你们的生物学老师和你们提过这本书没有?”
维尔纳再一次摇头。父亲叹了口气,道:“反正你先试着读读看吧,这本书没有你平时看的小人书那么简单易懂,读起来要是有什么困难,你可以随时来问我,如果我在书房里,你直接敲门进来就好,没什么可拘谨的。等你把这本书读完了,你再来告诉我,你对生物学,或者说,医学有什么看法。”
维尔纳点了点头,抱着那本书回去了。他最终磕磕绊绊地读完了那本《希波克拉底文集》,里面的内容对于他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来说还有些艰深晦涩,但也不到难以理解的地步,在读书的过程当中,维尔纳惊奇地发现,他能够以比同龄人更快的速度记住并读懂那些专业词汇,看懂那些复杂的人体构造图,经常一翻开书就要看好几个小时都舍不得合上。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在打开书本的那一刻,他全身的血液都会沸腾起来,心跳会不自觉地加速,仿佛他的生命就是为了读完这本书而存在的。这不是什么简单的三分钟热度,这是一种对于知识极度的渴求,一种独属于他的天赋。
等到把书还给父亲时,他清楚地回答了父亲留给他的那个问题:他对医学很感兴趣,如果可以的话,他非常希望能够从事相关职业。
“那就去考柏林大学的医学院吧,在我知道的所有医生当中,有相当一部分业内的佼佼者都是从那里毕业出来的。”父亲这么对他说,“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维尔纳,以你的水平,只要你再稍微努努力,把其他科目的成绩提上去一些,区区柏林大学对你而言根本不成问题。”
“感谢您对我的信任,父亲,只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求您。”
“是什么事?”
面对父亲的询问,维尔纳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不动声色地指了指他身后的那一墙书:“我想要得到进出您书房的权力,我想要把您书架上的每一本书都读一遍。”
父亲听完他的话愣住了,片刻后,他放声大笑起来。维尔纳从没见过他笑得像现在这样开怀、失态。“当然可以,维尔纳,这个请求很好,你的哥哥姐姐之中没有一个人向我提出过这样的请求,你是头一例。”好不容易止住笑,他站起身,从桌子后面绕出来,狠狠地揉了两把维尔纳的脑袋,“我可以允许你进入书房,但你只能碰书柜里的书,至于桌上的卷宗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一律不准碰,晚点我叫女佣给你一把书房的钥匙。现在,赶紧去餐厅吃晚饭吧,今晚是你母亲亲自下的厨,我们可绝对不能迟到。”
在那之后,维尔纳只要一有空,就会跑到书房里去看书,先是从医学类的书籍开始,再慢慢延展到小说、诗歌、哲学、历史……从春天到秋天,再到下一个春天,他不知在这个书房里消磨了多少光阴,读了多少书,直到他考进柏林大学医学院,要启程离家去学校报到的那天,他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发现自己也不过才读完了两个书柜里的书。
临行那天,父亲最后一次把他叫去了书房。他穿上了自己最好的法兰绒西装,拄着拐杖直挺挺地站在书桌前,看见维尔纳进来,他示意这个自己膝下年纪最小也最疼爱的孩子再靠过来一些,离自己再近一些,然后,用力地抱住了他。
“我说过你能够做到的,维尔纳·莫帝法,你也的确做到了。你考上了柏林大学的医学院,这很好,我当真为你感到十分开心。”松开维尔纳,他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予了他自己的肯定。维尔纳能闻到父亲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酒味,据他所知,父亲平常从不饮酒,只在碰到有极大喜事或者伤心事时,才会稍微喝上几杯葡萄酒。
“卡尔·马克思曾经也是在柏林大学取得了他的哲学博士学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目光坚定地望着他的父亲,那双蓝眼睛的深处仿佛燃着灼灼的火焰,“您觉得,我将来能够成为像他一样的伟人吗?”
“‘人的命运在于他的灵魂。’”父亲用希罗多德的句子回答了他,“一副健康的躯体可以决定你能够走多远,而一个强大的内心可以决定你能够达到什么样的高度。你当然可以选择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确切来说,你可以成为任何人,你的未来是属于你自己的,是由你自己去建设、去创造的。但在这之前,你要积累足够多的专业知识,你要让自己的灵魂丰富起来,用你所学得的一切知识武装自己,这样以后,无论你遭遇了什么样困难,它们都不能将你轻易击倒。”
“可如果,我只成为了一个普通人,辜负了您和老师们对我的悉心栽培,那我该如何是好?”
“变得平凡莫非就是叛经离道?”父亲笑了,“平凡也好,伟大也罢,我们归根结底都是人,我们应该为自己而活。如果你能够保持对于生活和生命的热爱,那么平凡也不是什么很值得害怕的事,只不过有一点,我希望你能够记住:无论你过得如何,永远不要背叛你的祖国,维尔纳,永远不要背叛脚下这片滋养着你长大成人的土地。当她呼唤你、需要你的时候,你一定要义无反顾地站出来,毫不犹豫地保护她,为她作出你力所能及的贡献。”
“成为一个对祖国有用的人,就像您一样?”维尔纳说着,忍不住打量起父亲那条固定在原地几乎不怎么移动的左腿,乍一看,父亲的左腿和健全的人没什么不同,但掩盖在那条黑色裤腿之下的,其实是一条铁质假肢。
父亲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便无所顾忌地将这条腿向前挪了挪,好让他看得更清楚些:“是的,成为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但千万不要像我这样。你是我和你母亲最疼爱的孩子,我们不希望你步入我的后尘,落下这样的终身残疾,甚至是,丢掉自己的性命。”
“可是,父亲,我不明白……”
“现在的你还太年轻了,是想不明白这些的。你先记住我的话,等你的阅历逐渐增加,你自然会慢慢理解。”
这就是父亲对17岁的维尔纳最后的教诲。他和母亲把维尔纳送去了火车站,汽笛鸣响,黑皮的蒸汽火车载着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和他的纯洁无瑕的梦想,一同驶向了柏林,而这一去,就是整整十二载。
现在的维尔纳的确没有成为什么很伟大的人,和大多数年轻医生一样,他成天累得要死,有看不完的诊、干不完的活,在身为医者的同时,维尔纳依旧保持着一层学者的身份,闲时还需忙于参与母校的相关科研项目,往学术周刊上发表论文。周末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一天,他还得陪妻子艾米莉亚去教堂做礼拜,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艾米莉亚的身孕眼见着已经差不多八个月了,随时有可能临盆,或许是出于产前焦虑的缘故,她去教堂去得愈发勤快了。
有时维尔纳中午回家吃中饭的时候,还会看见艾米莉亚和他们的邻居吉塔太太一道坐在花园里谈天。
吉塔太太是一位极其慈祥和善的老太太,她的丈夫早早地就去世了,膝下有一个儿子,目前经营着一家小有规模的钟表店。她是他们这一带出了名的接生婆,很多人家的孩子都是由她一手接生的,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她在街区里声望极高,虽说是一位寡妇,却十分受人尊敬。三年前这对年轻的夫妇刚搬到伯姆街68号的这栋小别墅里时,吉塔太太是到访他们家的第一位邻居,她为他们带来了一块香喷喷的苹果派和一只棕色的黑森林布谷鸟钟,这只钟到现在还挂在莫帝法家客厅里正对着大门的那面墙上,每当整点或是半点的时候,木色的小鸟就会从小小的木窗里弹出来,发出“咕咕”的叫声,日复一日地为家中的每一个人报时。
每次维尔纳骑着自行车从她们的背面沿着道路过来,她们往往都注意不到他,因此维尔纳总要拨两下车铃,这样艾米莉亚就反应过来了。这时她会站起身,挺着大肚子,微笑地朝他招招手。吉塔太太也适时地站起来,和维尔纳稍微寒暄几句,便向这对夫妻道别,亲吻一下艾米莉亚的面颊,慢慢地从他们家门前这个小小的花园离开。
“她是一位极富智慧的女士,”在茶余饭后,艾米莉亚总会这么向维尔纳描述吉塔太太,“和她交谈总能让人受益良多,她十分懂得如何安抚他人,尤其是安抚我这样的孕妇。前段时间她还送了我一些小衣服和小鞋子,都是她自己做的,可爱得很。”
“这位太太当真是个极好的人,这样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也可以多一个说话的朋友,不至于那么孤单了。”这时候,维尔纳都会怀着歉意亲吻她的前额,轻轻地握住那白皙的右手,“我很抱歉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因为工作而冷落了你们,亲爱的,等这段时间忙完这篇论文,我一定多空出一些时间来陪你、丽娜以及这个即将降世的小天使。”
“说到这个孩子,维尔纳,你希望它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当然是女孩,男孩子太闹腾,好不安分。”
“要是女孩的话,等她长大以后,在她的婚礼上你就得亲自把她的手交给别的男人牵着了,据我对你的了解,你肯定是要哭鼻子的。”
“照你这么说,我得哭两次,丽娜出嫁的时候我不是也要送嫁的吗?再说了,只要她能寻得一个好的人家、一个真心爱她的丈夫,那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们都走了,你不会感到寂寞吗?”
“孩子就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终有一天是要离开家的,但只要有你在我的身边,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快活的男人。”
这样的聊天往往会以二人的你侬我侬作为结尾,但他们也从不因此觉得乏腻。在繁琐的生活和工作之中,这样短暂的亲密时光反倒叫他们感到十分幸福,对彼此的爱意仿佛能够驱散那些劳苦所带来的疲倦,让他们对于生活的热情得以重新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