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星雨落得无声。

每一粒都像从天外滑下的泪，划过虚空时，映出一段旧影。它们不落地，不消散，只是漂浮着，在陌离眼前一寸处炸开光影，像记忆的残片被人强行撕下、点燃。

他站在十步之外，残命剑意横在身前，剑尖微微颤动。那不是风吹的，是他手在抖。

左眼空洞淌血，右眼逆命之瞳金纹蔓延，几乎爬满整张脸。可此刻，这双能窥破因果的眼睛，却看不清眼前这些画面是真是幻。

一颗星雨掠过眉心——

雪夜，荒古禁地边缘的小屋，风从墙缝钻进来，吹得油灯忽明忽暗。苦奴老人佝偻着背，把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塞进灶膛，用破布裹紧。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咳嗽一声，吐出一口黑痰。

“活下来……比什么都强。”

孩子蜷在灰烬里，睁着眼，没哭。灶膛外，老人低声说：“你命硬，熬得过去。”

光影碎了。

又一颗星雨撞上肩头——

冥河底，黑水翻涌如墨。夜昭沉下去，身影一点点被吞没。他回头，冲岸上咧嘴一笑，白牙在幽光中闪了一下。

“喂，这次换我拉你一把。”

然后，人就没了。

陌离喉咙猛地一紧，像是被人掐住了气管。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

再一颗星雨迎面飞来，在他眼前裂开两幅画面——

左侧：断命崖火海中，夜昭躺在老龟背上，仰头看天，骂骂咧咧：“这破天，连颗星星都不给老子亮。”下一瞬，火光吞没一切，只剩残命罗盘最后一转，指针停在“生”字上。

右侧：谢无咎站在长阶尽头，咳着血，嘴角却扬起一丝笑。他低头看着掌心玉佩残片，声音沙哑：“我不是无咎……是我欠了你们全部。”

画面一齐炸成星尘。

陌离的手终于垂了下来。

残命剑意“嗡”地一声软了下去，剑身微鸣，像是也累了。

他盯着云笙的背影，胸口起伏，呼吸粗重。风从星渊深处吹来，卷起她染霜的发丝，也吹动他额前沾血的碎发。

“他们都在为我死……”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从地底爬出来，“那你呢？你转身，是不是……也为了我？”

没人回答。

只有星雨继续坠落。

又一颗光影浮现——冰室之中，棺中孩子睁眼，眸如死水。门外长老低语：“此子为‘理’之容器，当斩尽变数，护万世太平。”孩子不动，只在黑暗中缓缓闭眼。

那是谢无咎。

再一颗——九幽深渊，魔主残魂在黑雾中冷笑：“云笙，你以为斩情就能守序？可你忘了，情若不死，终将复燃。”话音未落，一道白影掠过，剑光一闪，魔主封印，云笙抚心退走，唇角溢血。

她没回头。

陌离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剧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撕扯。掌心梵星印滚烫如烙铁，顺着经脉烧进五脏六腑。

他咬牙，没动。

他知道这是代价——每一次使用逆命之瞳，记忆就会崩解一点。可他不能停。他必须看清。

“你让我看这些……”他声音沙哑，“是想赎罪？还是……再刺我一次？”

云笙依旧背对着他，肩线绷得极直，像一柄不肯弯的剑。

她手中宿命之剑轻颤，剑纹渗出一丝血线，顺着剑脊流下，滴入虚空，化作一朵转瞬即逝的红莲。

天命轮盘在她身后缓缓转动，古老而沉重。边缘金丝缠绕，可那裂痕已蔓延至三分之一，每一道崩断的丝线，都化作星火飘散。

她终于动了。

不是转身，而是抬手，轻轻抚过剑身。

指尖一滴泪落下，无声坠入剑纹，渗入天命烙印。

“咔——”

轮盘裂响骤然扩大，一根金丝崩断，炸成光雨。

陌离瞳孔一缩。

他一步踏出，脚下命丝“咔”地断裂。

“那年月下，你为何转身？”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血气，“你说斩尽宿命，可为何留我一线？你说无情，可为何在我心头烙下因果？你说我是变数，可你亲手把我推出轮回——你到底想我怎样？”

云笙没回头。

可她肩头微微一颤。

陌离再进一步，残命剑意重新抬起，剑尖直指她后心。

“你不答？那我便以力破局——”

话音未落，剑势已起。

黑紫剑光撕裂虚空，直逼云笙背心。这一剑，不为杀，只为逼她开口。

可就在剑锋距她后心三寸时——

一道星雨迎面撞来，在他眼前炸开。

画面中，云笙立于远古祭坛，白衣猎猎，手持宿命之剑。她面前跪着一人，浑身是血，正是陌离前世之身。她剑尖垂落，对准他心口，却迟迟未落。

泪，落在剑上。

那一瞬，她没下手。

星雨碎。

陌离剑势顿住。

他站在原地，呼吸停滞。

云笙终于缓缓转身。

月光般的眸子映出他满身伤痕、血迹斑斑的身影。她脸上没有表情，可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湿痕。

她看着他，声音极轻，却字字如钉：

“我若不断，你便永不觉醒。”

陌离怔住。

“七十二道机缘，是我亲手布下。”她抬手，指向虚空，“每一次你濒死，是我暗中牵引一线生机；每一次你遇敌，是我削去对方三成命格。你当我是刽子手……可我也曾是你登天的梯。”

陌离手指一松，残命剑“当”地一声掉在地上。

他踉跄后退一步，撞上身后命丝，发出细微震颤。

掌心梵星印突然灼烧到极致，像有火焰从骨头里烧出来。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额头抵住冰冷的阶面。

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入——

远古星河之下，云笙立于祭坛中央，手持宿命之剑，将自身一分为二。她剜心取情，化作一团璀璨光晕，投入轮回。

那光团，正是陌离的本源。

她低声说：“你若完整，便永困于情；唯有斩你为变数，你才能跳出宿命，成为新锚点。”

画面再闪——

她一次次推演星轨，看着陌离在血泥中挣扎求生，看着他引动星坠，觉醒逆命之瞳，看着他在断命崖焚身断命，看着他在冥河底与夜昭并肩而战。

每一次，她都默默抹去追杀者的命格，悄悄延长他的生机。

她从不现身。

她只在暗处，等他一步步走来。

“所以……”陌离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声音颤抖，“我不是被剥离的‘情’……而是你主动斩出的‘变数之种’？”

云笙没说话。

她只是看着他，眸光如月，映出他此刻的狼狈与震惊。

陌离忽然笑了。

笑得凄然，笑得无力。

“那这一路……九死一生，步步登天……原来都是你在推我？”

云笙依旧不答。

可她抬手，轻轻一挥。

一片残破的白纱自虚空中飞来——那是无妄之衣的碎片，曾护住夜昭撕裂的命轨，如今轻飘向他心口。

陌离闭上眼。

他没有躲。

碎片贴上胸膛的瞬间，像是一块烧红的铁嵌进血肉。他闷哼一声，整个人猛地弓起，额角青筋暴起，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体内，梵星熔炉轰然异动。

星火自心口点燃，顺经脉蔓延，灼烧五脏六腑，仿佛要把他从里到外烧成灰烬。他咬牙，牙龈渗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可他没倒。

他单膝跪地，双手撑住地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陷进阶面，留下五道血痕。

星雨还在落。

一颗光影浮现——

云笙在无妄境中独坐，手中织着命线。她一针一线，将陌离的名字绣进天命轮盘。可每当绣完，命线就会崩断，名字化作星尘。

她不停重来。

一次，两次，千次。

直到她指尖染血，命线才终于稳定。

她轻声说：“这一次，你要活下去。”

光影碎。

陌离猛地抬头，眼中金纹暴涨，逆命之瞳疯狂闪烁。

他终于明白——

他不是复仇者。

他不是被抛弃的祭品。

他是她亲手种下的种子，是她用半数本源换来的变数，是她唯一能托付未来的锚点。

他一路恨她，可她从未恨过他。

他一路问她为何转身，可她转身，是怕她舍不得斩。

她怕自己一旦回头，就会忍不住抱他入怀，就会毁掉所有布局，就会让宿命闭环，让万古沉沦。

所以她不回头。

她只能斩。

“云笙……”他声音沙哑，几乎不成调，“你……”

话未说完，体内星火骤然炽盛。

他闷哼一声，伏倒在地，全身抽搐，像是有无数根针在经脉里穿刺。

可就在这痛苦的巅峰——

虚空中，天命轮盘裂痕深处，一道从未有过的命轨悄然点亮。

它不在现有命盘分支中，而是自裂痕中生出，笔直向下，穿透层层宿命，直指——轮回起点。

星河骤暗。

唯此一轨，如星火不灭。

陌离趴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阶面，喘息粗重。他抬起手，颤抖着摸向心口。

那里，无妄之衣碎片已完全融入，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像一道未愈的旧伤。

他闭上眼。

耳边，似乎响起夜昭最后的笑声。

也响起谢无咎临终的低语。

还有苦奴老人在雪夜里的那句：“活下来……比什么都强。”

他忽然明白了。

这一路，从来不是他一个人在走。

是有人，用命为他铺路。

是有人，用血为他开道。

是有人，用沉默为他守望。

他缓缓抬起手，将残命剑从地上拾起。

剑身映出他扭曲的脸——愤怒、仇恨、执念，全都还在。

可此刻，那些东西，正在一点点褪去。

他站起身，单膝撑地，慢慢直起腰。

风起。

吹动他残破的衣袍，也吹动他额前沾血的碎发。

他抬头，看向云笙。

她依旧站在命轮之前，金丝缠身，似在承受反噬。可她看着他，眸光未移。

陌离握紧剑，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不是为了质问。

不是为了复仇。

而是为了——

走到她面前。

十步，九步，八步……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心上。

星雨还在落。

可他不再看。

他只看着她。

直到——

第七步落下时，他忽然停住。

掌心梵星印再次灼烧，逆命之瞳金纹暴涨，映出云笙体内那道不灭的印记——与他一模一样。

他张了张嘴，声音极轻：

“那年……你斩的，真的是我吗？”

云笙看着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风：

“我斩的，是我自己。”

陌离瞳孔骤缩。

风骤起。

星雨纷飞，掩去一切言语。

\[本章完\]

星烬问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