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灰白。
没有光,也没有暗。只有一片凝固的灰白,像被遗忘在时间之外的废墟。
陌离跪着。单膝压在冰冷的地面上,左手撑住,指节泛白。右手死死攥着那枚梵星印——金属早已冷却,像一块埋进冻土多年的铁片。可它还在震,一下一下,贴着他的掌心跳动,仿佛还连着谁的心口。
耳边有声音。
不是风,不是雷,是笑。
清亮、跳脱,带着点讥诮,像从前集市上哪个混不吝的小混混在背后骂他“又去送死”。那笑声一遍遍回荡,从四面八方涌来,又像是从他脑子里自己长出来的。他皱眉,想抓住,想记住,可念头刚起,记忆就像沙子一样从指缝漏下去。
他低头。
地面是碎的。不是石头,不是冰,是一块块凝固的残影,像被人撕碎后胡乱拼贴的画。他膝盖下的碎片忽然亮了一下。
画面闪现:断命崖上,少年夜昭坐在一只老龟背上,仰头看天,嘴里不知道在骂谁。星空倒映在他眼里,一闪一闪。
“你他妈别死了啊,我还没收够情报费。”
话音未落,画面“啪”地裂开,化成光点,散了。
陌离喉咙动了动,没发出声。
他张了张嘴,干涩得像裂开的河床。
“你是谁?”
没人答。
只有那笑声还在,越来越淡,像风吹远了的纸灰。
他慢慢抬起手,抹了把脸。指尖冰凉,沾了血,也不知是哪来的。他撑着地面,一寸一寸站起。骨头咯吱作响,像生锈的门轴。每动一下,胸口就传来钝痛——那是星髓重塑留下的伤,也是梵星熔炉烧空后的余烬。
他往前走。
一步。
脚下碎片泛起涟漪。又一段记忆浮出水面:冥河深处,黑水翻滚,他浑身是血沉下去,意识模糊。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拽住他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把他骨头捏碎。
抬头,是夜昭的脸。苍白,冷笑,眼里却烧着火。
“我说过,这次换我拉你一把。”
画面再碎。
他又走一步。
集市巷口,黄昏。夜昭披着破布,扮成瞎眼乞丐蹲在墙角,冲他眨了眨眼,低声说:“东边第三条路,守着呢。”然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别死了,我还等着你请我喝酒。”
再碎。
他停住。
呼吸重了几分。
梵星印突然发烫。不是灼烧,是活了。它开始震动,频率和他脚下的命轨同步,像心跳,像回应。前方,那条由夜昭以魂火撕裂虚空而开辟的命轨,正微微搏动,像一条垂死却仍不肯闭眼的脉。
远处,一道轮廓浮现。
九重天门。
金光吞吐,庄严巍峨,却又遥远得像隔着千世轮回。门未开,光已刺眼。可那光不暖,冷得像刀锋,照不进这片灰白虚空。
陌离迈步。
每一步落下,空间都轻轻震一下。断裂的命轨悬浮在空中,如荆棘般缓缓旋转,排斥着他。空气里飘着焦味,是魂力燃烧后的余烬,是夜昭最后存在的痕迹。
他走得慢,像背着整座荒古禁地。
三步。
虚空裂了。
不是炸开,是像纸被撕开一道口子。一道人影从中浮现,通体透明,如雾似影,手持一卷命册,笔尖垂着墨汁般的黑水,一滴一滴,落在空中,每落一滴,就有一根断裂的命丝彻底崩断、化灰。
虚影开口,声如钟磬,无喜无怒。
“变数当灭,归途已断。汝名陌离,已于星渊陨落,魂归虚无。此身不过执念残影,当归寂。”
陌离停下。
没说话。
他只是抬起眼,看着那虚影。
然后笑了。嘴角扯动,裂开旧伤,渗出血丝。
“若我已死,”他哑着嗓子,“何来行走?”
他往前踏一步。
“若命已定,”又一步,“何须你封?”
梵星印轰然炸响。
金色裂纹从他右眼蔓延而出,逆命之瞳开启。瞳孔中浮现金色丝线,如蛛网般扩散,直视虚影本质。
虚影身形微晃。
命册笔尖一顿。
面具般模糊的脸上,忽然剥落一角。露出半张脸。
陌离呼吸一滞。
那眉,那眼,那鼻梁的弧度——
云笙。
可又不是她。这张脸太静了。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被抽空了所有情绪的石像。眼里无悲无喜,只有规则,只有秩序。
逆命之瞳强行深入。
他看见了。
在这虚影的核心,是一缕被天道捕获的念。不是魂,不是魄,是云笙亲手斩下的“无情之念”——她割舍一切情感后残留的执念,被炼成守门之器,镇压所有变数。
记忆炸开。
前世月下,星河如练。她站在崖边,白衣猎猎。他站在她身后,声音低哑。
“你要斩断一切牵绊?”
她没回头。
“嗯。”
“那如果我就是你的牵绊呢?”
她沉默了很久。
然后转身,走入星河深处,再未回头。
此刻,这虚影启唇,竟用她的声音,轻声道:
“你不该来。”
陌离猛地抬头,眼底金纹暴涨,鼻腔溢血。
“那你为何留我一人?!”他吼出声,声音撕裂,“既然要断,为何还要留这命轨?!为何让夜昭……为何让他以命开路?!”
他想喊出那个名字。
可脑子一片空白。
是谁?
是谁笑着骂他“又去送死”?
是谁在冥河底下拽住他的手?
是谁最后说“这次换我拉你一把”?
他想不起来了。
名字卡在喉咙里,像一块烧红的铁。
虚影抬手。
命册翻页。
“七十二通路,皆已封。”
轰——
整片虚空闭合。断裂命轨如锁链般绞紧,四周金光封锁,将他困在中央。空气凝固,呼吸都变得艰难。
陌离低头。
看着掌心的梵星印。
它还在震。
像在回应什么。
他忽然笑了。笑得浑身发抖,笑得眼角渗血。
“你说我是变数?”
他缓缓抬起手,将梵星印按在心口。
“可你们才是……最大的变数。”
梵星熔炉,引爆。
轰——!
金色火焰从他掌心喷涌而出,顺着经脉燃烧,瞬间席卷全身。他整个人像被点燃,皮肤下透出熔金般的光。四周断裂命轨被火焰吞噬,化作纯粹能量,灌入他体内。
他拔剑。
没有剑。只有一道由残命剑意凝聚的虚影,黑得发紫,边缘跳动着星屑。
他冲了上去。
剑光劈下。
虚影抬手,命册化盾。墨水凝成屏障,硬接一击。空间扭曲,时间错乱,刹那间,无数画面闪现——
夜昭站在断命崖上,笑着回头。
“喂,陌离,这次换我拉你一把。”
然后,火光冲天,魂飞魄散。
陌离眼底金纹炸裂,鲜血顺着眼角流下。
他不管。
剑势更烈。
每一剑都带着前世神子的意志,每一斩都撕裂一层规则。虚影连连后退,命册出现裂痕。
“我不是你的规则!”他怒吼,剑光如雨,“我不是你的祭品!我是……我是……”
话到此处,记忆再度崩解。
他是谁?
荒古禁地爬出的弃儿?被献祭的神子?还是……某个早已被抹去的存在?
他想不起。
可胸口那股执念还在,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逆命之瞳,催动至极限。
金纹爬满整张脸,鼻血如注。
他在虚影瞳孔中,终于看到了真相。
远古星河之下,云笙立于天幕尽头,手按心口,缓缓剜出一缕炽热情感。那光如火,如星,落入凡胎。婴儿睁开眼,掌心烙着半枚梵星印。
——那是他。
同时,另一幕浮现:星骸殿密室,谢无咎从冰棺中苏醒,掌心浮现残缺梵星印,眼中闪过一丝不属于自己的痛楚。
原来如此。
他与谢无咎,本为一体两面。
她是云笙,斩情求道,将“情”与“理”剥离,投入轮回。
他是“情”,他是“乱”,他是她舍弃的软弱。
而谢无咎,是“理”,是“序”,是她抛弃的冷酷。
他们都不是人。
是她割舍的命。
是她放逐的劫。
心口剧痛,几乎跪倒。
虚影冷冷看着他,抬笔,写下最后一行字。
“陌离·亡。”
命册翻至末页,封印启动。
陌离缓缓抬头。
左眼,突然爆开。
血顺着脸颊滑下,像泪。
他伸手,两指插入眼眶,狠狠一剜。
眼珠被他握在手中,温热,还在跳动。
他低头,将它按进梵星印中心。
“你说情是乱源?”他嘶声,声音像是从烧焦的喉咙里挤出来,“那我就把这份情,烧给你看!”
轰——!!
梵星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不是金,不是火,是纯粹的情识在燃烧——爱、恨、痛、执、念,全都在这一刻焚尽。
光柱冲天而起,直击命册。
命册剧烈震颤,文字融化,封印瓦解。虚影发出非人尖啸,身形开始崩解,透明的身体寸寸碎裂,如琉璃落地。
就在它即将消散前,虚影忽然变了。
不再是云笙。
不再是无情。
它变成了夜昭。
少年模样,脸上还带着那副讥诮的笑,眼里却全是痛。
“别进来……”他轻声说,声音清晰得像就在耳边,“太痛了……你会后悔的……”
话音落,人已散。
一片洁白衣角,从虚影消散处缓缓落下。
无妄之衣的碎片。
上面,用血写着三个字:
**勿见我。**
陌离伸手,接过。
指尖触碰的瞬间,脑海中那道笑声——戛然而止。
不是淡去。
是彻底消失。
像从未存在过。
他怔住。
掌心还残留着衣角的温热,心口却像被挖空了一块。空得发慌,空得发疼。
他不知道为什么。
他只知道,有什么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身后。
那条由夜昭以魂火撕裂虚空而开辟的命轨,开始熄灭。
一寸,一寸,如燃尽的引线,终归黑暗。
他没回头。
他转身,迈步。
踏上天门长阶。
每一步落下,金光更盛。前方门户大开,星河倒悬,万籁俱寂。可他知道,那不是终点。
是战场。
忽然——
一声剑鸣,自门内传来。
清越,孤绝,穿透万古岁月,直刺他骨髓。
是他刻入骨髓的声音。
是云笙的剑,在等他。
他继续走。
面无表情,眼中再无波澜。
就在此刻。
掌心梵星印猛然一跳。
他低头。
印面之上,浮现出一道身影。
谢无咎。
立于天门另一侧,长袍猎猎,掌心“咎”字玉佩 glowing 如血。他抬眼,目光如刃,直直刺来,与陌离隔空相望。
镜像相对。
宿命齿轮,再度咬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