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断命崖的风是死的。
没有草木摇曳,没有虫鸣兽吼,连空气都像凝固的血块,沉甸甸压在胸口。天边那轮残阳挂在山脊上,红得发黑,像是谁剜出的心脏,正一滴一滴往下淌着血。云是血色的,贴着地平线翻滚,却不流动,仿佛被钉死在了天幕上。
夜昭坐在冥河干涸的河床上。
这条河曾经深不见底,漆黑如墨,流淌的不是水,是亡魂的低语。他小时候被沉进来时,老龟用背驮着他,在河底爬了三天三夜。那时河底还有光,是磷火,是星屑,是那些被命运丢弃者的残念在飘荡。
现在什么都没了。河床裂开,像一张干枯的嘴,露出底下森白的骨石。石头上刻着封印纹路,早已模糊,只余下几道深痕,像是被什么巨物硬生生撕开过。
他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床上,那是老龟最后安息的地方。
胸口嵌着残命罗盘。它不再转动,指针歪斜,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痕,边缘已经发黑,像是烧焦的纸。可它还连着他的心脉,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血丝从罗盘中心延伸,扎进他皮肉,直通心脏。每一次心跳,都牵动那根丝,带来一阵钝痛。
他手里攥着那半枚梵星印。
金属早已冷却,没了光,没了热,像块废铁。可他抓得死紧,指甲抠进掌心,磨出了血,顺着指缝往下滴。血落在印上,又被他无意识地抹开,混着汗和灰,糊成一片暗红。
第七天了。
从星渊封印闭合,陌离消失,到他拖着这副残躯爬出深渊,来到断命崖,已经七天。
七天里,他没合过眼。不是不想睡,是不敢。
他怕一闭眼,就忘了那道身影最后的模样——金光吞没前,唇形动了动。
他没听见声音。
但他知道那三个字是什么。
活下去。
老龟死前也说过这话。那会儿他还小,缩在龟壳里,浑身发抖,问:“你走了,我怎么办?”
老龟用脑袋轻轻撞了他一下,说:“活下去。替我看看外面的天。”
后来他活下来了,嘴比刀快,命比纸薄,见人就笑,见事就逃。直到陌离闯进冥河,一身是血,手里攥着星髓,眼神却亮得吓人。
那人没问他叫什么,没问他是不是魔族余孽,只是伸出手,说:“上来。”
就这么一句话,他跟了他七年。
现在,轮到他伸出手了。
夜昭抬起手,把梵星印按在罗盘裂痕中央。
“响一次。”他哑着嗓子说,“再响一次。”
罗盘没反应。
他又按了一下,更用力,金属边缘割进掌心,血更多了。
“响啊!”他低吼,声音撕裂,“你不是能感应命轨吗?他还没彻底消散!那道裂缝还在!你给我找回来!”
罗盘依旧沉默。
风忽然动了。
不是吹,是抽搐。整片天地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拉了一把,空气发出“咯”的一声,如同骨头错位。地面裂纹中,浮起点点金光——是陌离残留的梵星之力,在封印崩解时四散飘落,至今未散。
夜昭盯着那些光,瞳孔收缩。
他看见了。
在那些漂浮的金丝之间,有一条极细的线,比发丝还细,微微跳动,像脉搏。它没有铭文,没有因果缠绕,不属于任何已登记的命轨系统。它是新生的,未经天道承认,却真实存在。
那是陌离留下的痕迹。
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夜昭笑了。嘴角扯了扯,干裂出血。他抬手抹了把脸,手指冰凉。
“原来你也没走干净。”他喃喃,“你还留了点东西给我……够了。”
他盘膝坐正,双手结印,将罗盘与梵星印牢牢压在胸前。闭上眼,开始推演。
不是定位,不是追踪。
是撕。
他要把这条未登记的命轨,硬生生从虚空中拽出来,接回现实。
罗盘嗡地一震。
裂痕中渗出黑血,顺着他的手臂流下。他牙关咬紧,额头青筋暴起。脑海里炸开无数画面——陌生的星域、断裂的门扉、虚空中漂浮的锁链……还有一道模糊的身影,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背对着他。
就是你。
夜昭心头一紧,手指猛掐印诀。
罗盘轰然爆响。
一道血光冲天而起,直刺苍穹。整座断命崖剧烈震颤,地面裂纹疯狂蔓延,咔嚓声不绝于耳。那道血光在空中炸开,化作一张巨大的命轨图,密密麻麻全是红线,中间却有一处空白,像被刀剜掉的一块肉。
夜昭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图上。
“以我之命,引未登之轨。”他一字一顿,“残命为引,魂火为灯——给我开!”
血雾弥漫,命轨图扭曲变形。那片空白处,开始浮现一丝微光。
出现了。
那道细如发丝的命轨,在图中缓缓延伸,像一条刚出生的蛇,试探着向前游动。它指向北方,穿过重重虚空,直指九重天门。
夜昭呼吸一滞。
成了?
他刚想催动力量,将命轨具现,突然胸口一痛。
罗盘裂开了。
不是裂纹加深,是整个炸开。碎片刺入他胸膛,鲜血喷涌。那根连接心脉的血丝瞬间断裂,可断裂处没有收口,反而燃起幽蓝的火焰——是魂火,是他自己的魂魄在燃烧。
“操……”他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推演反噬来了。
强行调动未被天道承认的命轨,等同于挑战规则本身。天道不容逆,不容乱,不容无名之魂重返世间。
可他不在乎。
他撑着地,慢慢站起来,满脸是血,笑得像个疯子。
“不就是命吗?”他啐出一口血沫,“老子早就没命了。从被扔进冥河那天起,我就不是活人了。”
他抬起手,一把抓向空中那道命轨投影。
手穿过了光影,什么都没抓住。
但他感觉到了。
那股温热的牵引感,和陌离脚踝上的血线一样,熟悉得让人心头发颤。
“你还记得我。”他低声说,像是在对那道光说话,“你还愿意让我找到你。”
天边残阳终于沉下。
黑夜降临。
可这夜没有星,没有月,只有血云压顶,和一道越来越亮的命轨虚影,悬在断命崖上空。
夜昭张开双臂,将最后一丝生命力注入罗盘残片。
“来吧。”他说,“让我把你也变成变数。”
罗盘彻底粉碎。
不是炸开,是化作了光点,像萤火虫般升腾而起,围绕着他旋转。每一粒光中,都映出一个画面——他躲在老龟壳里偷看星空;他在集市上扮成小贩,偷听消息;他坐在屋顶喝酒,笑着骂陌离“又去送死”;他最后一次回头,看见陌离站在星渊边缘,对他点头。
全是记忆。
全是命。
光点越聚越多,最终汇成一道漩涡,猛地冲向那道命轨虚影。
轰——
天地静了一瞬。
然后,一道光痕撕裂夜空。
不是闪电,不是流星,是一条真正的命轨,凭空出现,贯穿天地。它没有名字,没有归属,却带着强烈的脉动,像一颗新生的心脏,在黑暗中搏动。
它指向九重天门。
夜昭仰头看着,笑了。
可笑容还没落下,天动了。
一道金雷从云层深处劈下,不带声响,却让整个空间都扭曲了一瞬。它直取那道新生命轨,要将它抹除。
夜昭想都没想,扑了过去。
他张开双臂,用身体挡住那道光痕。
雷光击中他胸口。
没有爆炸,没有焦黑。他的身体开始透明,像沙粒般从边缘剥落,随风飘散。魂魄正在瓦解,被天道之力强行驱逐。
可他没躲。
他站在那儿,看着那道命轨在自己身后稳稳亮着,像看着一个终于睁开眼的孩子。
“这一次……”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不是我被丢下了。”
风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布料摩擦声。
一片白色衣角悄然落下,轻轻覆在他即将消散的手背上。
是云笙的无妄之衣碎片。
它挡住了第二道天雷。
夜昭没抬头。他知道是谁。
他只是笑了笑,最后看了一眼北方。
“喂,陌离。”他喃喃,“这次换我拉你一把。”
话音落,人已散。
唯有一缕笑声,随风飘远。
而那道命轨,愈发明亮,如同星河倒悬,直指天门尽头。
星渊深处,某根断裂的青铜柱上,那缕缠绕的金丝突然轻轻一跳。
像是回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