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是冷的。
像一块巨大的寒铁，贴着他的脊背，把痛一丝丝抽出去，又灌进更深的寒。苏昌河摔下来的时候没来得及收力，骨头撞在星图纹路上，发出闷响。他咳出一口血，黑的，带着内脏被灼烧后的腥气。暗河之血还在体内翻腾，像一锅煮沸的毒水，顺着经脉冲刷，烧得他指尖发麻。
他撑起手肘，动作迟缓，像是从泥潭里爬。视线模糊了一瞬，又慢慢清晰。
头顶没有天，也没有穹顶。只有一片缓缓流动的幽光，如星河倒悬，嵌在岩壁深处。那些光点不是静止的，它们在动，沿着刻痕游走，明灭之间，仿佛有呼吸。
脚下这片地，就是星图。
线条细密如蛛网，泛着微弱的青白光，随着某种节奏起伏。一下，又一下。像是心跳。
他低头看自己的掌心。
骨刺还在，深嵌在皮肉里，血顺着裂口往下淌，滴落在地面。血没散开，反而被吸了进去。一滴血落下的瞬间，一条星轨忽然亮起，蜿蜒延伸，最终指向殿心那柄旋转的红伞。
伞面如血浸透，缓缓转动，投下的影子在地面划出弧线，像刀锋扫过命途。
苏昌河盯着那伞，喉咙发紧。
“第七次轮回……终于等到你，少主。”
沈眠的声音还残留在耳边，轻佻，甜腻。可他知道，刚才说话的不是她。
是伞下那人。
谢照。
“你说什么？”他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铁板。
那人没回头，黑袍垂地，身形挺直如松。红伞在他手中转得更慢了些，伞影在星图上凝成一点红斑，正好落在苏昌河跪着的位置。
“每一次你觉醒血脉，都是我们为你重启的仪式。”谢照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像冰珠砸在铜盘上，“你以为是破封？不，那是复生。”
苏昌河猛地抬头，眼底血丝密布。
“所以你们一直在养我？”他低笑一声，嘴角扯出个近乎狰狞的弧度，“像养一头祭兽？等我长大，放血，献祭？”
谢照终于动了。
他缓缓转身。
红伞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颌线条，冷硬如刀削。他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指尖轻抚伞骨，动作极轻，像在抚摸某种沉睡的凶物。
“若非如此，”他终于开口，“你早已在第一世就魂飞魄散。”
星图忽然亮了一下。
一道光从中央炸开，迅速蔓延，勾勒出七条轨迹。每一条都通向一个终点——终点处，站着一个女人。
白衣，赤足，长发如墨。
云悠。
而每一条轨迹的起点，都是苏昌河的尸体。
第一具，被钉在巨木之上，七窍流血，云悠跪在他身前，泪落指尖，化作冰刃，刺入他心口。
第二具，焚于火海，他仰面倒地，皮肤焦黑，云悠站在火边，抬手抹去眼角一滴泪，火焰骤然暴涨，将他彻底吞没。
第三具，沉在寒潭底部，四肢缠满锁链，云悠立于水面，俯身，轻轻吻他额角，泪水滑落，渗入眉心，封印符文崩裂，他睁眼，瞳孔已空。
……
七世。
七种死法。
每一世，都死于她的眼泪。
苏昌河呼吸停滞。
他盯着那画面，像是被人用铁钳夹住喉咙，连喘息都变得艰难。
“这是……我的前世？”他声音发抖，不是因为怕，是因为荒谬。
“不。”谢照摇头，“是未来。”
星图再次闪动，七条轨迹开始回溯。画面倒流——尸体站起，火焰退散，冰刃离体，泪水收回她眼眶。最终，一切归于起点：血月当空，苏家祠堂，十岁的他躺在地上，掌心血纹初现，父亲割腕，血落符阵。
“每一次轮回，你都会经历同样的痛苦。”谢照说，“觉醒、封印、弑亲、失控、赴死。而终结你的，永远是她。”
“不可能。”苏昌河猛地站起，膝盖还在发软，但他站住了，“她不会杀我。她……”
话没说完，心口忽然剧痛。
像有无数根针在体内穿刺，顺着血脉往四肢蔓延。他踉跄一步，单膝跪地，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与此同时，星图亮起新的光点。
不是轨迹，是记忆。
——第三世。悬崖边缘。狂风呼啸。他持剑对天，双目幽蓝，暗河之血已焚尽理智。云悠站在他身后，伸手按住他握剑的手。她声音很轻：“别再往前了。”他冷笑：“天下皆可杀，为何不能杀你？”她没答，只是抬手，一滴泪落上他手背。刹那间，冰封蔓延，整条手臂冻结，剑脱手坠落。她抱住他，在他耳边说：“对不起，这是唯一的办法。”冰刃从她指尖生出，刺入他心口。
——第五世。战场废墟。他倒在尸堆中，胸口插着半截断枪，血流不止。云悠跪下来，抱起他，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脸上。她嘴唇动了动，像是在念咒。他感觉体内的封印在崩解，血脉暴动，五脏六腑被撕裂。他抓住她手腕：“为什么……救我？”她摇头：“不是救你。是送你走。”泪水渗入他眉心，封印彻底炸开，他七窍流血，死在她怀里。
——第六世。密室之中。他被锁链缠身，暗河之血侵蚀神志，只剩本能。云悠走进来，蹲下，捧起他脸。她哭了。一滴泪落入口中。他猛地瞪大眼，喉头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五脏如被毒蚁啃噬，最终蜷缩抽搐，断气。
每一次。
她都说：“对不起，这是唯一的办法。”
苏昌河跪在地上，喘着粗气，像是刚从深水里被捞出来。
他抬起头，眼神已经变了。
不再是愤怒，不是怀疑，而是一种近乎崩溃的清醒。
“所以……我活着的意义，就是一次次被她杀死？”
谢照点头。
“你是‘命盘’本身。”他说，“不是棋子，是钥匙。天机阁布下七杀位，只为等你归来。只有你死在她手里，轮回才能闭合，暗河才能重归平静。”
“那她呢？”苏昌河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知道吗？每一次，她都清醒地杀我？”
“她知道。”谢照说，“她每杀你一次，折寿十年。七世轮回，她已耗尽七百阳寿。她是守护者，不是恋人。”
“放屁！”苏昌河突然暴吼，一拳砸向地面。
星图震颤，光芒乱闪。
他拔出掌中骨刺，血泉喷涌，染红半边衣袖。他站起来，一步步走向谢照，骨刺指向对方咽喉。
“既然这一切都是你们的局，那我就先毁了你！”
他冲上去。
速度快得带起一阵风。
骨刺划破空气，直取咽喉。
谢照没动。
只是抬起一只手，轻轻一按。
地面星图骤然亮起，金光如网，自虚空中浮现，缠上苏昌河手腕。他动作顿滞，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捆住。心口命缚符文剧烈灼痛，像有火在烧，又像有冰在刺。
他咬牙，强行催动暗河之血。
黑焰从掌心蔓延，顺着骨刺燃烧，试图烧断金光锁链。
可星图光芒更盛。
一道光柱从天而降，将他钉在原地。
他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谢照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摘下了红伞。
伞面离脸的瞬间，苏昌河瞳孔骤缩。
那张脸，他认得。
左颊上，烙着一枚印记——半朵残莲，边缘扭曲，像被火烧过。
苏家死士的“归魂烙”。
他呼吸一滞。
“你……”他声音发颤，“你是当年……活着的人？”
谢照点头，眼神平静，无悲无喜。
“那一夜，我假死潜伏。”他说，“奉你父亲之命，藏入天机阁，等你归来，重启命盘。”
“所以你也看着我杀了他们？”苏昌河声音嘶哑，“看着我砍下母亲的头？看着我站在妹妹面前，一刀劈下去？”
“是。”谢照说，“因为只有你亲手斩断血脉羁绊，才能激活暗河之血。轮回必须完整，你必须成为那个……被至亲所爱，又被至亲所杀的人。”
“那你算什么？”苏昌河怒吼，“引路人？还是刽子手？”
谢照没答。
只是静静看着他，目光复杂得像星图深处的幽光。
就在这时——
一道幻影浮现。
白衣赤足，长发披肩。
云悠。
她站在星轨之间，身影半透明，像是从记忆里走出的影子。她看着苏昌河，嘴唇微启，声音轻得像风：
“别信……他的局……快逃……”
话音未落，幻影消散。
苏昌河浑身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跪倒在地，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滴在星图上，瞬间被吸收。
他喘着气，抬头。
谢照已合拢红伞。
星图殿骤然陷入黑暗。
只有地面一点血光，正缓缓移动。
有人来了。
脚步很轻，踩在星图上，不发出声音。
血光越来越近。
谢照收伞入袖，转身欲离。脚步微顿，低声说了一句：
“这一世，或许会不同。”
他袖口一动，半页泛黄纸张悄然滑落，飘在地面。
纸上墨迹斑驳，依稀可见“苏氏残谱”四字。
更诡异的是——那字迹，竟与苏昌河未来的笔迹完全一致。
血光移近。
殿门阴影中，一道纤细身影缓缓步入。
白衣染尘，长发披散，脸上沾着干涸的血迹。
是云悠。
她目光扫过跪地的苏昌河，又落向谢照。
声音极轻，却像冰锥刺骨：
“你……又骗了他，是不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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