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奶奶的儿子王小军回国的第二天下午,“知味轩”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陆星遥正在后厨试验新领悟的“手感精通”——他发现自己现在闭着眼睛都能把面团揉得光滑均匀,手指对温度和湿度的敏感度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正当他尝试着复刻记忆里那种麦穗饺子的捏法时,前厅的门铃响了。
擦着手走出去,陆星遥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店里,正仰头看着那块老匾额。
男人穿着简单的POLO衫和休闲裤,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气质儒雅。但陆星遥一眼就认出——是视频里那个人,王小军。
“王先生?”陆星遥上前。
王小军转过身,露出温和的笑:“你就是陆师傅吧?我妈一直夸你。昨天那饺子……是我爸走后的味道。”他顿了顿,“十几年了,我每次回国都期待我妈的饺子,但她手一年不如一年。昨天那顿,我差点哭出来。”
陆星遥有些不好意思:“是王奶奶指导得好。”
“不全是。”王小军摇摇头,“手法可以学,但心意学不来。我妈说,你包的是麦穗饺——现在很少有人会这种包法了,更少有人知道它的寓意。”
两人坐下,王小军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木盒。
“其实今天来,是有事相求。”他打开木盒,里面不是钱,而是一叠泛黄的信纸,用丝带仔细扎着,“这是我父亲生前留下的,一些关于‘知味轩’的旧事。”
陆星遥心头一震。
“我父亲王守义,年轻时在‘知味轩’当过三年学徒。”王小军轻轻抚摸着那些信纸,“那还是五十年代的事。他常说,你曾祖父陆老先生不仅是厨艺大师,更是个有故事的人。这些信,是他晚年回忆时写的,本来说要亲自交给你父亲,可惜……”
可惜王守义去世得早。
陆星遥接过那叠信纸。纸已经脆了,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工整的钢笔字:
“癸巳年,清明前三日,余初入‘知味轩’为徒。陆师不苟言笑,命余晨起扫洒,观火候,三年未许动刀铲。同侪皆笑余愚钝,然陆师尝言:‘火有脾气,水有性情,不识之,何以调鼎鼐?’……”
是文言,但陆星遥读得懂。他仿佛看到一个少年,每天早起打扫,盯着灶火看,一看就是三年。枯燥吗?但信里写:“渐觉火苗跳跃有律,水沸之声分五等,方知陆师深意。”
翻到后面,有一处吸引了陆星遥的目光:
“某年寒食,陆师闭门一日,不举火,独坐院中。余好奇窥之,见师对一青瓷盘,盘中只三枚冷团,色如碧玉。师坐终日,至暮方食一枚,余二枚覆以丝帕,供于案上。余壮胆问之,师默然良久,曰:‘祭故人。’后再未提此事。”
寒食。冷团。
陆星遥的心跳加快了。几乎同时,怀里的菜谱微微发热。
他借口去倒茶,走到后厨,翻开菜谱第三页。
字迹正在浮现:
寒食冷团
庚子年,清明,江南旧宅
用料:糯米二斤、嫩艾草三两、红豆半斤、白糖二两、熟芝麻一两、桐叶数片
备注:烽火连三月,故人无归期。寒食不举火,以冷食祭之。
这次的时间标注更清晰了:庚子年。最近的庚子年是2020年,但看这描述……
1840年?1900年?还是1960年?
陆星遥正在思考,王小军的声音从外间传来:“陆师傅,还有一件事——我这次回国,其实不只是探亲。”
他走回前厅,王小军的神色变得郑重:“我在加拿大经营一家食品进出口公司。这次回来,是想寻找有特色的传统食品,引入北美市场。尤其是那些……即将失传的、有文化底蕴的食物。”
他看向陆星遥:“‘知味轩’如果能恢复一些传统节令食品,比如寒食节的冷食、端午的古法粽子、重阳的菊花糕……我可以保证销路。这不是施舍,是商业合作。我想让我父亲学艺的地方,重新活过来。”
陆星遥沉默了。
老店活下来,是他这三年的执念。但以这种方式?把曾祖父那些承载着私人记忆的食物,变成商品?
“我需要时间考虑。”他说。
王小军理解地点头:“当然。这周末就是寒食节了,如果你愿意,可以先试着做一批寒食冷食。我母亲说,你这里最近……有些特别。”
送走王小军,陆星遥坐在空荡荡的店里,看着那叠旧信,又看看菜谱上“寒食冷团”四个字。
系统的提示音就在这时响起:
【特殊节令任务发布】
【任务:寒食之思】
【要求:在寒食节(明日)前,制作‘寒食冷团’,领悟‘无火之食’的真意】
【特别提示:本次回溯将触及‘知味轩’初代主人的记忆,请做好准备】
【记忆回溯将在日落时开启】
初代主人——那就是曾祖父本人了。
陆星遥深吸一口气。他需要准备食材:糯米、艾草、红豆……桐叶?
这个季节,梧桐树还没长出新叶。他在老街转了一圈,最后在巷尾那棵百年老梧桐下,捡到了几片去年秋天落下、但保存尚好的枯叶。泡水后,叶子恢复了些许柔韧。
嫩艾草倒是有——春天正是艾草最嫩的时候,他在菜市场买了一大把。红豆提前泡上,糯米淘洗干净。
日落时分,一切准备就绪。
陆星遥坐在后厨的小凳上,面前摆着那些食材。当最后一线夕阳从窗口消失时,熟悉的晕眩感袭来。
1900年,庚子年。清明前一日,江南某镇。
这一次的“进入”与之前不同。
陆星遥感觉到自己的视角在快速切换——有时是孩童,仰头看着高大的灶台;有时是少年,在庭院里练刀工;有时是青年,第一次独立掌勺宴席。
最后,视角稳定在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身上。
他是陆明璋,“知味轩”的创立者,陆星遥的曾祖父。
此刻的陆明璋,正站在一间宽敞的厨房里。但这厨房很安静,没有生火,所有的灶眼都是冷的。窗外的院子里,几株桃树开着花,风吹过,花瓣飘进来,落在案板上。
今天是寒食节。
按照旧俗,寒食节前后三日,禁火,只吃冷食。这一习俗源于春秋时介子推的故事,但到了晚清,真正严格遵守的人已经不多了。
陆明璋却在严格遵守。
他面前摆着泡好的糯米、洗净的嫩艾草、煮好的红豆沙。还有一叠洗干净的桐叶——新鲜采摘的,还带着晨露。
开始制作。
没有生火,所以糯米是用井水浸泡了整整两日,直到可以用手轻轻捏碎。艾草用石臼捣出汁液,碧绿的汁水混入糯米中,染出淡淡的青色。
红豆是昨天煮好的,已经放凉,加了一点白糖拌匀。芝麻炒熟,也用石臼研碎。
陆明璋的手很稳。他取一团糯米,在掌心压平,包入红豆馅,收口,搓成椭圆形。然后取一片桐叶,轻轻包裹住米团,用细麻绳系好。
一个,两个,三个。
他做了整整十二个。
在这个过程中,陆明璋的思绪在流动。陆星遥能感受到那种深沉的情绪——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肃穆的怀念。
他在想一个人。
一个叫“文渊”的人。
记忆的碎片浮现:两个少年,在私塾里偷偷传食;一起在河边摸鱼,用枯枝烤着吃;文渊说“明璋,你做的吃食最好,将来开个饭铺,我天天来”;后来文渊去省城读书,临行前,明璋给他包了麦穗饺……
再后来,文渊参加了维新,又参加了革命。
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的春天。文渊匆匆回来,神情凝重:“明璋,我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
“多久?”
“不知道。也许……回不来。”
那也是个寒食节。明璋做了冷团,用桐叶包好,让他带着路上吃。文渊接过,笑了笑:“还是你记得,我最爱吃这个。”
他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去年冬天,消息传来:文渊在广州起义中牺牲。
没有遗体,没有遗物。只有一句“慷慨赴义”。
陆明璋把最后一个冷团包好,整齐地摆放在青瓷盘里。
十二个,碧绿如玉。
他端起盘子,走到院子里。桃树下,有一张石桌。他把盘子放在桌上,又在对面摆了一个空碟,一双筷子。
然后他坐下,静静地等。
从清晨等到正午,从正午等到黄昏。
他在等一个永远不可能回来的人,等一个永远不可能赴约的约定。
暮色四合时,陆明璋终于动了。他解开一个冷团上的桐叶,咬了一口。
糯米冷而Q弹,艾草的清香混合着红豆的甜,在口中化开。没有温度,但味道清晰。
他慢慢吃着,吃得很仔细,仿佛在品尝某种珍贵的东西。
吃完一个,他把另外两个冷团用丝帕盖好,放在对面的空碟前。
“文渊,”他轻声说,像是在对空气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寒食了。今年桃花开得早。”
风吹过,桃花瓣落在丝帕上。
“你说我做的吃食最好,所以我开了这家‘知味轩’。等你回来,天天来吃。”
“但你不回来了。”
“那也没关系。”
陆明璋抬起头,看着满树桃花:“你不回来,我就替你吃,替你活,替你看这桃花一年年开。”
“这冷团,我每年寒食都做。做到我做不动为止。”
“然后让我儿子做,让我孙子做。”
“总有人记得。总有人知道,这世上有个人叫文渊,最爱吃寒食冷团。”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陆星遥能感受到那平静下的汹涌——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决定:用一生的时间,去记住一个人。
【记忆回溯结束】
【领悟要点:1.寒食的真意不是‘冷’,而是‘不忘’2.食物是记忆的锚点3.有些告别没有仪式,只有年复一年的记得】
【请复现‘寒食冷团’,领悟‘无火之食’的真意】
陆星遥睁开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坐在“知味轩”的后厨里,面前的食材依旧摆着。窗外的老街亮起灯火,但店里没有开灯。
他在黑暗里坐了很长时间。
他在想曾祖父陆明璋。那个沉默地坐在桃花树下,用一生去记住一个朋友的人。
他在想文渊。那个为了理想远行,再也没有回来的年轻人。
他在想寒食节的真正意义——禁火,吃冷食,是为了纪念介子推宁死不出的气节。但更深处,是不是也在说:有些东西,不需要火的温度,也能在记忆里保持鲜活?
“不忘”,这就是“无火之食”的真意。
陆星遥站起来,打开灯。
他开始制作冷团。
糯米用冷水浸泡了两天,已经可以轻松捏碎。艾草用破壁机打成汁——他找不到石臼,只能这样代替。碧绿的汁液混入糯米粉,揉成光滑的青团。
红豆煮得烂熟,加一点点糖,碾成豆沙。芝麻用平底锅小火炒香,研碎。
他取一团青团,在掌心压平,包入豆沙馅,收口,搓成椭圆形。
然后取一片泡软的桐叶——去年秋天的枯叶,在热水里恢复了柔韧——轻轻包裹住青团,用棉线系好。
一个,两个,三个……
他没有做十二个,只做了六个。
因为他突然明白:重要的不是数量,而是那个“年年都做”的承诺。
做完时,已经深夜十一点。
陆星遥把六个冷团摆在青瓷盘里——那是他从柜子深处找出来的,可能是曾祖父用过的旧物。盘子有些磕碰,但洗得很干净。
他端着盘子,走到前厅,放在那张最老的八仙桌上。
又从柜台里找出一个空碟,一双筷子,摆在对面。
没有桃花,他从窗台上的盆栽里掐了一小枝绿萝,放在盘子旁边。
然后他坐下,像曾祖父那样,静静地等。
等什么?
他不知道。也许什么都不等,只是完成这个仪式。
夜很深了。老街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陆星遥看着对面的空碟,轻声说:“曾祖父,我好像有点懂了。”
“‘知味轩’卖的不是饭,是记忆。是那些没能说出口的话,是那些没能等到的人,是那些需要被记住的故事。”
“您用一生的时间记住了文渊先生。那么多人来了又走,但总有人该被记住。”
他解开一个冷团,咬了一口。
冷的。糯米在冷的状态下更加Q弹有嚼劲,艾草的清香在低温下更加清晰,红豆沙的甜味也变得克制。
没有温度,但味道深刻。
“好吃。”他说,不知道在对谁说。
吃完一个,他把另外两个用干净的纱布盖好,放在对面的空碟前。
“寒食了。”他学着曾祖父的语气,“今年……绿萝长得很精神。”
这句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傻。但做完这一切,他心里某个地方,突然轻松了。
【任务‘寒食之思’完成】
【达成效果:铭记】
【评价:优-】
【奖励:食材感知(初级)-可感知食材的最佳状态与搭配】
【特别奖励:解锁‘知味轩’初代主人记忆碎片*1】
新的暖流涌入,这次汇聚在鼻腔和舌头。陆星遥深吸一口气,突然能“闻”到更多东西:他能闻出糯米浸泡得恰到好处,能闻出艾草汁液里最精华的部分,能闻出红豆沙里糖分与豆香的比例……
他甚至能“闻”到,桌子对面那个空碟,似乎残留着某种气息——不是真的气味,而是一种感觉,像是很多人曾在那里坐过,留下过他们的期盼、他们的故事。
就在这时,菜谱自动翻页。
第三页“寒食冷团”的下面,浮现出新的字迹:
“文渊赴义前,曾留信于明璋:‘若我不归,勿祭勿奠。但逢寒食,食一冷团,足矣。’明璋遵其言,年年寒食制团十二,自食其一,供其二,余者分与街童。曰:‘食此团者,皆记文渊。’”
“六十载寒食,童子成翁媪,犹记‘文渊团’。一人之念,渐成街巷之忆。”
陆星遥读完,久久无言。
一个人用六十年的时间,让一条街的人都记住了一个名字。
这不是烹饪,这是用食物写成的纪念碑。
窗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但陆星遥现在能听出来——是王奶奶。
他起身开门。王奶奶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个碗。
“我看你店里灯还亮着……”王奶奶有些不好意思,“做了点酒酿圆子,想着你忙到这么晚,肯定饿了。”
陆星遥连忙接过:“您太客气了,快进来坐。”
王奶奶走进来,目光落在桌上的冷团上。她愣了一下:“这是……寒食团?还是桐叶包的?”
“您认识?”
“认识,怎么不认识。”王奶奶在桌边坐下,眼神变得悠远,“我小时候,这条街还真有这个习俗——寒食节那天,家家都不生火,吃冷食。‘知味轩’的老掌柜,就是你曾祖父,每年这天都会做很多冷团,分给街上的孩子。我吃过,就是这个样子,桐叶包的。”
她拿起一个冷团,仔细端详:“后来破四旧,这些习俗就没人敢提了。再后来,老人们一个个走了,年轻人谁还过寒食节?我都有……四十年没见过了。”
陆星遥心中一动:“王奶奶,您知道这冷团的故事吗?”
“故事?”王奶奶想了想,“好像听我婆婆说过……老掌柜有个好朋友,很早就去世了。他做这个,是为了纪念那位朋友。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了。”
她看着陆星遥:“星遥,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连包法都一模一样。”
陆星遥犹豫了一下,说:“从一些旧笔记里看到的。我想……恢复一些传统的东西。”
王奶奶的眼睛亮了:“好啊!这是好事!我跟你说,老街这些老习俗,要是没人记着,就真没了。你等着——”
她匆匆回家,不一会儿又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打开,是一本薄薄的手抄本。
“这是我婆婆留下的,记录了些老街过去的节令习俗。你看看,有没有用。”
陆星遥接过。手抄本很旧,字迹工整,记录着清明、端午、中秋、重阳等节日的食俗,还有一些已经消失的老菜做法。
其中一页,果然写着“寒食”:
“寒食前三日,街巷不举火。陆掌柜制青团,桐叶裹之,分与童子。童皆呼‘文渊团’,食之嬉闹。掌柜立于门首,含笑望之。”
文渊团。
这个名字,在一整条街的孩子口中传唱。而那个站在门口含笑看着的掌柜,心里在想什么?
陆星遥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王奶奶,”他说,“明天就是寒食节。我想……做一批冷团,分给老街的孩子们。您觉得,还会有人要吗?”
王奶奶笑了:“怎么没有?我第一个要!不光要,我还要帮你发——街口李家的孙子、张家的小闺女、还有刘寡妇的外孙女……我跟那些老姐妹一说,保准都来!”
她兴致勃勃地开始盘算要通知谁,要准备多少。
陆星遥听着,心里暖暖的。
他突然明白曾祖父为什么要把冷团分给孩子们了——不是为了施舍,而是让记忆流动起来。孩子会长大,会把“文渊团”的故事讲给他们的孩子听。一代一代,记忆就活了。
这不是商品,这是传承。
而“知味轩”,或许就应该做这样的事:不只是一个饭馆,而是一个记忆的枢纽,一个传统的活载体。
王奶奶离开后,陆星遥翻开菜谱。
第四页还是空白,但他感觉到,很快就会有新的任务。
而这一次,他不再抗拒。
他拿起一个冷团,又咬了一口。冷而清香的味道在口中蔓延。
窗外的老街彻底沉睡,只有零星几盏灯还亮着。
陆星遥收拾好厨房,准备关店。临走前,他看了看桌上那盘冷团,又看了看对面的空碟。
“文渊先生,”他轻声说,“今年寒食,有人记得你。”
“明年也会记得。”
“后年也会。”
他关灯,锁门。
老街的夜,温柔而深沉。而在某家老店的桌上,几个碧绿的冷团静静躺着,像沉睡的记忆,等待着被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