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节清晨六点，老街还笼罩在薄雾中。

陆星遥已经忙活了两个小时。后厨里，三个大竹匾上整整齐齐地摆满了碧绿色的冷团，每个都用桐叶仔细包裹，系着细细的棉线。淡淡的艾草香混合着糯米的气息，在晨雾里弥漫开来。

他数了数：一百二十个。这是他这辈子一次性做过最多的点心。

王奶奶昨天傍晚挨家挨户通知的效果，在天刚亮时就显现出来了。陆星遥正准备开门摆摊，就听到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透过玻璃门看出去，已经有七八个老人等在门外，有的手里还提着自家做的冷食——这是老街的老规矩，寒食节邻里间互换冷食。

陆星遥连忙开门。

“星遥啊，听说你要发‘文渊团’？”打头的是住在巷口的李爷爷，九十岁了，精神矍铄，“我小时候吃过！那时候我还是个光屁股娃娃，陆老先生——就是你曾祖父——每年寒食都站在门口发，一人一个。那味道，记了一辈子。”

“李爷爷，您来得正好。”陆星遥笑道，“今天还请您帮我掌掌眼，看我做的对不对。”

他端出一盘冷团。李爷爷拿起一个，凑到鼻尖闻了闻，又轻轻捏了捏，然后小心翼翼地解开桐叶。

碧绿的青团露出来，在晨光下像一块温润的玉石。

李爷爷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他的眼睛闭上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圈有些发红：“对了……就是这个味。艾草香不冲，糯米冷而不硬，豆沙甜得正好。陆老先生的手艺……传下来了。”

这话一说，后面的老人们都围了上来。

接下来的一小时，“知味轩”门口排起了长队。不光是老人，还有被爷爷奶奶带来的孩子，有早起上班的年轻人，甚至有几个路过的游客被香气吸引过来。

陆星遥一一分发，每人限领两个。他特意准备了一些油纸，把冷团包好，递给每个人时都说一句：“寒食安康。”

老人们接过时，总会多说几句：

“我父亲在世时说，陆老先生发团子时，总会讲文渊先生的故事……”

“那时候街上孩子多，排队能从街头排到巷尾……”

“有一次我贪吃，多要了一个，陆老先生笑着摸摸我的头说‘明天再来’……”

记忆的碎片，在这些七八十岁的老人嘴里拼凑起来。陆星遥一边发团子，一边听着，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的光景：年轻的曾祖父站在门口，孩子们围着他，他一边发团子，一边轻声说着什么。阳光很好，老街的青石板路泛着光。

上午九点，一百二十个冷团发完了，还有人陆续赶来。陆星遥只能抱歉地说“明天还有”——他昨晚又泡了一批糯米。

就在他准备收摊时，一个声音在人群后响起：“请问，这‘文渊团’的做法，是家传的吗？”

陆星遥抬头，看见一个穿着中式对襟衫的老者。老者大约七十岁，头发花白但梳得整齐，戴着一副老花镜，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气质不像老街的人。

“您是……”

“敝姓朱，朱存古，在师大教饮食文化史。”老者递过名片，“今早路过，看到这里在分发寒食冷食，还是用古法桐叶包裹的，就停下来看看。能给我一个吗？我付钱。”

陆星遥看了看空了的竹匾，从后厨拿出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个：“这个请您尝尝，不要钱。”

朱教授接过，没有立刻吃，而是仔细端详：“桐叶包裹，棉线捆扎，这是唐宋时期寒食节的制式。现代人做青团，多用保鲜膜或粽叶，桐叶……几乎绝迹了。”

他解开桐叶，先闻了闻：“艾草汁和面，不是用的艾草粉。豆沙是自己熬的，糖度控制得很好，不抢豆香。”

然后才咬了一口。

咀嚼的过程很长。朱教授闭着眼，脸上的表情从严肃到惊讶，再到一种近乎感动的柔和。

“这是……”他睁开眼，“这不是普通的寒食团。这里面有‘礼’的味道。”

陆星遥心头一震：“礼？”

“《周礼》记载，寒食节禁火冷食，本为祭祖之礼。到了唐代，寒食节发展出复杂的饮食文化，其中就有‘桐叶裹寒食’的记载。”朱教授看着手里的冷团，“但你这团子的做法，更接近一种我研究过但从未见过的古礼——‘祭友礼’。”

他翻开笔记本，快速翻到某一页：“你看。我在敦煌遗书的饮食记载残卷里见过类似描述：‘寒食日，以青黍制团，桐叶裹之，祭故友。团十二枚，自食其一，供其二，余分邻里，曰：食此团者，皆记吾友。’”

陆星遥愣住了。

十二枚，自食其一，供其二，余分邻里——这不就是曾祖父的做法吗？

“这种‘祭友礼’在宋代后几乎失传，因为儒家礼制强调祭祖、祭天、祭圣贤，私人情感的祭奠逐渐边缘化。”朱教授眼神锐利地看着陆星遥，“你的做法，和记载中一模一样。请问是家传的吗？”

陆星遥还没回答，系统的提示音突然在脑海中响起：

【触发隐藏线索】

【‘寒食冷团’与失传古礼‘祭友礼’关联确认】

【解锁特殊成就：古礼复现】

【奖励：古籍解读（初级）-可初步理解与饮食相关的古文字记载】

【新任务将在古礼线索完整后发布】

一股清凉的感觉涌入双眼和大脑。陆星遥眨了眨眼，突然发现朱教授笔记本上的那些古文，自己竟然能看懂大半了——不是每个字都认识，但能理解大意。

“是……家传的。”陆星遥谨慎地说，“曾祖父留下的笔记里有这种做法。”

朱教授的眼睛亮了：“可以看看那些笔记吗？当然，如果不方便……”

陆星遥想了想。这位教授显然是真有研究的，而且系统已经确认了关联。或许，他能帮自己解开更多关于菜谱和曾祖父的谜团。

“笔记不在手边，”他说，“但如果您感兴趣，可以进来坐坐，我跟您说说我知道的。”

两人进了“知味轩”。朱教授一进门，目光就被那块老匾吸引住了。

“这匾……至少百年了。”他走到近前仔细看，“木质是楠木，字是手工雕刻后填漆。‘知味轩’——好名字。《吕氏春秋》有云：‘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弗能喻。’真正的知味者，知的不只是味。”

陆星遥泡了茶。两人在靠窗的桌边坐下，窗外是渐渐热闹起来的老街。

“我研究了一辈子中国饮食文化，最大的遗憾就是太多古礼、古法失传了。”朱教授啜了口茶，“比如寒食节，现在大多数人只知道是清明节前一天，要吃冷食。但寒食节曾经是一个长达一个月的重要节日，有复杂的礼仪和饮食体系。”

他从包里拿出一叠资料，有复印的古籍页，有手绘的示意图。

“你看，这是唐代寒食节的‘冷食宴’菜单，有二十五道冷菜点心。这是宋代寒食节的‘斗百草’游戏，输了的人要喝冷酒。这是明代……”

陆星遥看着那些资料，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曾祖父留下的，可能不仅仅是一本菜谱，而是一整套即将消失的传统。

“朱教授，”他问，“您说的‘祭友礼’，除了寒食团，还有其他形式吗？”

“有。”朱教授翻到笔记本的另一页，“根据零星记载，不同的节气、不同的关系，有不同的祭食。比如清明祭祖用青团，端午祭屈原用粽子，中秋祭月用月饼……但祭友礼最特别，因为它完全基于个人情感，没有固定形制。”

他顿了顿：“你曾祖父用寒食团祭友，可能因为他的朋友是在春天离开的，或者因为他们之间有什么关于春天的约定。”

文渊是在春天离开的。陆星遥想起回溯中的画面：桃花开了，文渊说“我要走了”。

“朱教授，”陆星遥做了一个决定，“如果我以后恢复更多这样的古法食物，您愿意……帮忙考证和记录吗？”

朱教授的眼睛更亮了：“求之不得！现在的饮食研究太侧重技术和味道，忽略了背后的文化和礼仪。如果你这里能成为一个活态的饮食文化展示点，那价值不可估量。”

两人又聊了一个多小时。朱教授留下了联系方式，答应回去整理更多关于“祭友礼”的资料。临走时，他买走了陆星遥留作样品的最后几个冷团——说是要带回去给研究团队品尝分析。

送走朱教授，陆星遥坐在店里，心潮起伏。

系统的新提示音响起：

【古礼线索收集进度：1/3】

【请继续探寻与‘知味轩’相关的古礼传承】

【下一任务将在遇到关键人物或物品时触发】

关键人物或物品……

陆星遥的目光落在柜台上那叠王守义的信上。他重新拿起信，有了“古籍解读”能力后，他能更顺畅地阅读那些半文半白的文字了。

翻到中间一页，一段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陆师尝言，厨艺有三重境：一重调五味，二重通人情，三重……师未言明，但余观其寒食之仪、端午之祭、中秋之宴，似有所悟。食物可祭天、祭祖、祭圣贤，亦可祭凡人、祭私谊、祭未竟之诺。此或为第三重？”

陆星遥反复读着这段话。

食物可祭凡人、祭私谊、祭未竟之诺。

这不就是曾祖父在做的事吗？用寒食团祭文渊，用一生的时间，祭奠一段少年友情，一个未竟的约定。

就在这时，门铃又响了。

王小军推门进来，脸上带着笑：“陆师傅，打扰了。我昨天跟我妈聊了聊，她说你今天在发寒食团，可惜我来晚了。”

“王先生请坐，我去拿——”

“不用不用，”王小军摆摆手，“我其实是有事找你商量。关于昨天的提议……我有了新想法。”

他拿出一份简单的策划书：“我昨天回去想了想，把传统食物简单商品化，确实不合适。所以我调整了思路——我们可以做一个‘节令记忆’系列。”

陆星遥接过策划书翻看。王小军的想法很清晰：以“知味轩”为基地，恢复二十四节气对应的传统食物，但每一道食物都要有故事、有来历、有文化考证。然后通过他的渠道，把这些食物和它们的故事一起推广出去。

“不是卖食物，是卖文化体验。”王小军说，“比如这寒食团，我们可以附赠一个小册子，介绍寒食节的来历、‘祭友礼’的传统、以及‘文渊团’背后的故事。买的人吃的不是团子，是一段历史，一份情感。”

陆星遥看着策划书，心动了。

这不就是曾祖父在做的事吗？让食物承载记忆，让记忆通过食物传递。

“但是，”他说，“有些食物的做法很复杂，产量有限。而且有些节令食物，可能需要特定的食材，现在已经很难找了。”

“这正是价值所在。”王小军说，“稀缺性、独特性、文化性——这三者结合，才能做出真正有生命力的产品。至于食材，我可以帮忙找。我在全国有食材供应商网络，只要你知道需要什么，我就能想办法。”

陆星遥沉默了一会儿。

他想起系统任务，想起朱教授的话，想起曾祖父那些年的坚持。

“我想先试试。”他说，“从下一个节气开始。但有几个条件：第一，食物的做法和故事，我必须完全掌控；第二，价格不能定太高，要让普通人吃得起；第三，每一批产品，都要留一部分免费分给老街的邻居。”

王小军笑了：“这些条件，我都同意。说实话，如果你一口答应商业化，我反而会担心。你有这些坚持，说明你是真的懂这些食物的价值。”

两人又详细聊了细节。王小军建议从“立夏”开始，做立夏的传统食物“立夏饭”或“立夏蛋”。陆星遥答应研究一下。

送走王小军，已经是下午。

陆星遥坐在渐渐安静的店里，看着窗外斜照进来的阳光。一天之内，发生了太多事：分发冷团、遇见朱教授、和王小军达成合作……

他翻开菜谱。第四页还是空白，但他感觉，距离新任务触发不远了。

走到柜台前，陆星遥打开抽屉，拿出曾祖父那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温和地笑着，眼神清澈。

“曾祖父，”陆星遥轻声说，“您留下的，我好像开始明白了。”

“不是菜谱，是一把钥匙。打开记忆的钥匙，连接过去的钥匙，让那些不该被忘记的人和事，重新活过来的钥匙。”

照片不会回答。但阳光照在照片上，陆明璋的笑容仿佛更加生动了。

傍晚时分，陆星遥正准备关店，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进来，手里拿着半个冷团。

“陆叔叔！”男孩气喘吁吁，“我奶奶让我来问你，这个团子明天还有吗？她说她今天吃的时候，想起了她小时候的事，想跟你聊聊。”

陆星遥蹲下身：“明天还有。你奶奶想起了什么事？”

“她说她小时候，这条街有个很大的梧桐树，每年寒食节，树下都会有个老爷爷发团子。老爷爷会讲故事，讲一个叫……文渊的英雄的故事。”男孩眼睛亮晶晶的，“文渊是英雄吗？”

陆星遥怔住了。

文渊是英雄吗？为了理想献出生命的人，应该是吧。

“是的，”他说，“他是英雄。”

“那我明天还要来听故事！”男孩说完，跑掉了。

陆星遥站在门口，看着男孩消失在巷子拐角。

他突然明白了曾祖父为什么年年发团子、年年讲故事。

不是为了纪念，是为了传递。

让一个名字活下去，让一段记忆活下去，让某种精神活下去。一代，又一代。

夜幕降临，陆星遥关上店门。但没有立刻上楼，而是坐在黑暗的店里，点了一根蜡烛——寒食节最后一天，可以生火了。

烛光摇曳，映着空荡荡的堂屋。

他拿出纸笔，开始记录：今天听到的关于“文渊团”的回忆、朱教授讲的古礼、王小军的策划……

写着写着，他停下来，在纸的空白处画了一个简单的图案：一个圆圈，里面包着豆沙馅，外面裹着桐叶。

然后他在旁边写：

“食物会冷，记忆会淡，但总有人记得。总有人，在某个寒食的清晨，做碧绿的团子，讲古老的故事。这便是传承——不是宏大的宣言，只是年复一年，做同一件事，说同一句话，直到说的人老了，听的人长大，然后接过那团子，继续做，继续说。”

写完，他吹灭蜡烛。

月光从窗外流进来，温柔地铺满一地。

老街沉睡了，但有些东西正在醒来。

在“知味轩”的老匾下，在青石板的缝隙里，在那些老人和孩子的话语间。

陆星遥走上二楼时，回头看了一眼。

月光里，那块“知味轩”的匾额泛着柔和的光。

而系统的提示音，就在这时轻轻响起：

【关键人物已接触】

【古礼线索收集进度：2/3】

文渊团与失传的古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