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礼的手,那只沾满血污和泥灰、骨节粗大凸起如岩石的手,不是去捂住背上那惨烈翻卷的伤口,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死死扣住了旁边一块棱角尖锐、足有头颅大小的星石碎块!
五指如同铁钳,指节因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尖锐冰冷的棱角瞬间刺破他掌心溃烂的皮肉,新的鲜血混杂着污泥,沿着青筋暴起的手臂蜿蜒流下,滴落在他跪着的血泊里,溅开细小的、暗红的涟漪。剧痛叠加剧痛,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在神经末梢爆裂!他身体猛地一颤,喉间发出一声被强行堵在胸腔深处的、如同垂死野兽般的呜咽。
但他没有停下。
那双深陷在汗水与血水泥污里的眼窝,抬起,望向前方堆积点那如同小山般压来的、尚未搬运的星石。那眼神,不再是死寂的虚空,而是被剧烈的、濒临极限的痛楚和某种更深沉的、来自骨髓的意志力点燃,变成了一种近乎狰狞的、燃烧着冰冷火焰的专注!深渊里,终于有了光,却是一种足以焚毁一切、包括自身的毁灭之光!
他开始动了!
用那只扣着尖锐星石、鲜血淋漓的手,死死撑住滚烫的碎石地面!膝盖艰难地、一寸寸地从被血水浸透的泥泞中拔起!每一次微小的移动,背上的伤口都发出无声的嘶嚎,更多的鲜血汹涌而出,顺着肌肉的沟壑流淌,描绘出触目惊心的轨迹。整个身体如同即将崩裂的礁石,在痛苦的狂潮中剧烈颤抖,却又被一股更加蛮横的力量死死钉住,维持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准备站立的姿态。
孙雨龙瘫在冰冷的碎石地上,离那血泊不过几步之遥。宋礼身上那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汗馊味,如同实质般冲击着他的感官。他胃里翻江倒海,喉头发紧,几乎要窒息。他偏过头,不敢去看那血淋淋的背脊,不敢去感知那毁灭性的意志力,只想把自己蜷缩得更紧,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不存在的沙子里,逃避这地狱般的现实。
就在这时,一道纤细的身影带着决绝的风声,猛地冲到他身边!
是火艳!
她冰蓝色的眼睛里燃烧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愤怒火焰,那条覆盖着细密鳞片的尾巴因为激动而绷得笔直。她看都没看孙雨龙,仿佛他只是一块碍路的石头。她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红着眼眶,直接扑向宋礼旁边那块稍小些的星石碎块——就是刚才火元试图搬动、导致宋礼为他挡鞭的那块!
“你…你走开!”火艳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嘶哑,她伸出纤细的、同样布满细小伤痕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去扳动那块沉重的石头。石头纹丝不动,棱角硌在她娇嫩的手掌上,立刻划出几道血痕。她痛得吸了一口气,却不放弃,咬着牙,用脚蹬,用肩膀顶,试图将那石头移动分毫。
“艳儿!别…别动!” 火元挣扎着从远处岩石旁爬过来几步,枯槁的手伸向孙女的方向,声音破碎得如同断裂的琴弦,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沫,“不…不行…你会受伤…”
火艳恍若未闻。她倔强地一次次用力,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小小的身体因为用力而颤抖,但那块冰冷的石头,如同和大地长在了一起,嘲笑着她微薄的力量。终于,在一次更猛烈的撞击后,她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碎石地上!尖锐的石子瞬间划破了她细嫩的膝盖,鲜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她趴在地上,看着近在咫尺却重逾千斤的石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和血的手掌,看着几步之外那个依旧在血泊中挣扎着试图站起的、血人般的背影……巨大的挫败感和更深的无助,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终于忍不住,将脸埋进冰冷的碎石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穿透周围的死寂,钻进每一个奴隶麻木的心底。
那呜咽声,像一根淬毒的针,狠狠扎进了宋礼早已被剧痛和重压碾得千疮百孔的神经!他撑在地上、死死扣着星石的手,猛地一颤!
他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扭过头。汗水、血水、泥水混合着,顺着他线条硬朗的下颌滴落。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布满血丝的眼睛,越过血泊和碎石,落在了火艳蜷缩在地、无声啜泣的瘦小背影上。那背影像一片在暴风雨中瑟瑟发抖、即将被彻底碾碎的嫩叶。
那目光在她带血的膝盖和沾满泥土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极其复杂,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瞬间搅起了浑浊的漩涡——有被冒犯的怒意,有被打断的暴戾,但更深处,一种被强行压抑在冰冷岩石下的、更原始的东西,被那无助的哭泣猛地撞开了一道裂缝!
如同冰层下闷雷般的咆哮!
宋礼猛地转回头!颈部的肌肉和筋腱瞬间绷紧如岩石!一股源自血脉深处、如同山野猛兽般的凶悍力量,在他濒临崩溃的身体里轰然爆发!他那只扣着尖锐星石的手,不再是支撑,而是变成了一个支点!他低吼一声,不再是压抑的呜咽,而是如同受伤孤狼濒死反扑的嘶吼!
“呃——啊——!”
伴随这声压抑到极致后迸发的、带着血腥气的咆哮,他那血泊中的身体,猛地向上拔起!肩背肌肉如同虬龙般绞扭贲张!无视背上喷涌的鲜血,无视几乎断裂的肩胛,他竟硬生生地将那块之前卸下的、此刻被他重新抓起、棱角再次深深嵌入掌心的尖锐星石,再次扛上了肩头!
他的身体在重压下如同狂风中的残烛般剧烈摇晃,脚步踉跄,但他死死站稳了!仿佛脚底生根,死死钉在了这片浸透他鲜血的焦黑土地上!他迈出了第一步!沉重无比,带着筋骨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个脚印都深深烙在碎石上,印迹边缘是暗红粘稠的血浆!
这血淋淋的、如同自虐般的举动,这沉默却震耳欲聋的抗争姿态,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劈开了笼罩在区域上空的绝望浓雾!
旁边那个先前差点被滑落的星石砸到、发出了惊呼的石星人,它那如同岩石垒砌的巨大身躯猛地一震!它胸腔深处,那颗岩浆般的心脏位置,骤然爆发出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炽热、都要明亮的暗红色光芒!它那镶嵌在坚硬外壳眼眶中的宝石眼睛,死死盯着宋礼背上那道不断涌出鲜血的恐怖伤口和他踉跄前行的血脚印,一种名为“同类”的悲怆和一种被压抑了数百光年的古老愤怒,如同地底的熔岩般开始翻涌!它不再犹豫,不再顾虑,用那沉闷如岩石撞击般的声音,发出了一声低吼:“人——族——起——来!”
它猛地弯下腰,岩石般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一块比自身体型还要巨大的星石,硬生生地扛上自己坚硬宽阔的脊背!巨大的重量压得它岩石外壳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但它稳稳站住了!迈开沉重的步伐,跟在宋礼身后那条血路上,向堆积点走去!
更多的目光被点燃了!
一个原本麻木搬运、被鞭子抽得后背血肉模糊的遥星原住民老者,他那覆盖着土黄色鳞片的尾巴因为激动而剧烈摆动。他看着宋礼血染的背影,看着那石星人沉重的步伐,再低头看看自己脚边被哈果手下随意踩碎、原本是他珍视藏匿起来的几颗干瘪遥星果……浑浊的老眼里,渐渐燃起一种豁出去的、如同飞蛾扑火般的决绝光芒。他不再试图去捡拾那些被碾碎的果子,而是猛地发出一声苍老却尖锐的嘶鸣,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原本要慢慢搬运的一块中等星石,奋力地推着滚动起来!石头滚得不快,却带着一种绝望的冲力!
“老木头!你疯了!”一个靠近他的甲羽小监工惊愕地叫骂着,扬起鞭子就要抽过去!
“他——没疯!”一个低沉如同树根摩擦的声音响起!是古藤长老!他不知何时放下了巨大的石斧,出现在那监工身后!他如同老树根般盘结的手臂猛地伸出,不是去攻击监工,而是稳稳地、用不容抗拒的力量,握住了那监工扬起鞭子的手腕!
那小监工只觉得手腕像是被一座山压住,骨头都发出了咯咯的呻吟,鞭子瞬间脱手!他惊恐地回头,对上古藤那双深藏在树皮褶皱里、如同燃烧着幽绿炭火的眼眸,那眼神里蕴含的、如同千年古树般沉默而巨大的力量,让他瞬间从头凉到脚,恐惧得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古藤没有看他,目光如同两道沉重的探照灯,越过混乱和惊愕,长久地、深深地钉在宋礼那血染的背影上。他看着那个用鲜血和近乎自毁的意志踏出一条道路的男人,看着他背上那道狰狞的伤口,仿佛看到了在无尽黑暗压迫下,终于挣脱岩层、倔强冒出的一缕地火。那火焰微弱,却足以烧穿麻木与绝望的厚壳。他松开手,任由那吓傻了的小监工瘫软在地。古藤转过身,面对身后那些惊疑不定的古木星人族人,他那由树皮和枝干组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每个古木星人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无声的、却如同古树枝桠般坚韧的指令。
他不再言语,只是伸出一只粗糙如树根的手,指向堆积点方向。动作坚定,不容置疑。几个年轻力壮的古木星人彼此看了一眼,眼中最初的犹豫迅速被一种决然取代。他们不再分解木料,而是迈开沉重的步伐,沉默地走向那片由宋礼的血路开辟的区域,开始主动寻找需要搬运的星石!他们的动作依旧迟缓,但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扛起,都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感!
其他区域的奴隶,无论是人族、石星人、泥鱼星人还是遥星原住民,都看到了这一幕!宋礼扛石前行的血路,石星人的跟随,老原住民的翻滚,古木星人的加入,古藤长老那无声的钳制……这一切,如同一道道无声的惊雷,在每一个麻木的心灵深处炸响!一种奇异的、从未体验过的热流,开始在冰冷的胸膛里滋生、流淌!那是沉寂了六百九十三个遥星年的血性,被一个来自异星的、几乎流干鲜血的身影,用最惨烈的方式点燃了!
“妈的!拼了!”一个人族青年猛地将肩头一块石头狠狠掼在地上,红着眼睛吼道,“左右都是饿死!不如死的像个人样!”
“搬!我们搬!”一个泥鱼星人从水域边缘爬上碎石滩,用湿漉漉的手臂抹掉脸上的水渍,嘶哑地喊道,“为了那个流血的汉子!”
“为了…果子!”一个瘦小的石星人发出低沉的、如同石头滚落般的呜咽声,爆发出意想不到的力量,扛起了一块远超过它体型的星石碎片!
星星之火,开始燎原!尽管依旧被甲羽星人监工鞭打着,咒骂着,尽管哈果临走前的威胁“没有果子”如同悬顶之剑,但搬运的速度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在加快!不再是麻木的拖动,而是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由血脉深处勃发出的蛮劲!每一次托举,每一次迈步,都像是在用血肉之躯,向那高悬在星楼宫顶的压迫发起一次无声而决绝的冲击!
孙雨龙依旧蜷缩在冰冷的碎石地上,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大脑一片空白。群情激愤的浪潮拍打着他的感官,可他只觉得浑身冰凉,像个被世界遗忘的局外人。他不敢看宋礼那血淋淋的背影,那仿佛移动的酷刑。他不敢去想“没有果子”的恐怖后果。他只想逃,逃离这炼狱般的巨场,逃离这满目血腥,哪怕像澜歌说的那样钻回水底洞窟,当一辈子“水牢囚徒”!
他挣扎着,手脚并用,像一只被打断脊梁的狗,在冰冷尖锐的碎石上一点点向后挪动。粗糙的石子再次划破了他手臂和膝盖的皮肤,火辣辣的疼,但他毫无所觉。只要能离开这里,离开那血泊,离开那个血人,离开这即将到来的群体饥饿的惩罚……就在这时,一个冰凉湿润的东西,突然抵在了他的后颈!
孙雨龙吓得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是澜歌!
不知何时,她竟悄无声息地潜到了这片混乱的巨场边缘,伏在一堆凌乱的木料后面。她深蓝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圆眼睛里不再是往日的戏谑和好奇,而是充满了紧张、愤怒和一种深切的忧虑。她指尖还残留着水迹,刚才就是用冰冷的手指碰了孙雨龙一下。
“你…你怎么来了?”孙雨龙声音发抖,几乎是气音。
“笨蛋!缩头乌龟!”澜歌压低声音骂道,水波般的回音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急切,“看看你前面!看看那个叫宋礼的!再看看这些豁出去的大家伙!你还好意思往后缩?!”
孙雨龙顺着她愤怒的目光,再次看向那条血路。宋礼已经扛着那块棱角狰狞的星石,踉跄却执着地,一步步走到了堆积点顶端。他摇晃着身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石头轰然卸下!巨大的撞击声如同战鼓!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却没有倒下,而是用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死死撑住了旁边堆积的星石,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态!他低着头,剧烈地喘息着,鲜血顺着他的腿,像小溪一样流淌下来,在脚下汇聚成一小滩新的、滚烫的暗红。
那血淋淋的侧影,如同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殉道者,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悲壮和绝望中的力量。
“他想…死吗?”孙雨龙喃喃道,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无法理解这种近乎自杀的抗争。
“他想活!”澜歌的声音斩钉截铁,圆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不是像爬虫一样苟活!是像…像他腰上那块‘虎珀’里的火焰一样活!像真正的战士那样活!”她顿了一下,声音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蛊惑的魔力,“你看见他刚才看火艳的眼神了吗?那一瞬间…他眼睛里的冰,像是裂开了一道缝!那里面…有东西!”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了孙雨龙被恐惧冻僵的思维。他再次看向宋礼,看向他腰间那枚在汗水和血污掩盖下,几乎失去了光泽的虎珀腰牌。那里面的火焰?他想起火元的话,想起宋礼当初替老人挡鞭时那块腰牌闪过的沉稳光芒……那光芒,真的还在吗?在覆盖了厚厚血污和绝望之后?
就在这时,澜歌忽然飞快地从湿润的衣襟里摸出一样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孙雨龙手里!那东西圆润、冰凉,带着水域特有的湿润气息,隐隐散发着柔和的蓝光——是她之前炫耀的“水光贝”,但其中一颗被打开了,里面不是贝肉,而是一颗泪滴状、如同凝固的深海水光、触手冰凉却蕴含着一丝奇异暖意的珠子!
“拿着!澜歌的‘水之泪’!”澜歌急促地说,圆眼睛里是不容置疑的坚持,“一颗能快速止血治伤!把他背上的伤口…堵上!快!再不止血,他真的会死!”
孙雨龙握着那颗冰凉湿润的“水之泪”,看着上面流转的幽蓝光泽,像是握着一块滚烫的炭火!去找那个血人?去碰触那恐怖得如同地狱入口的伤口?不!他做不到!他恐惧得几乎要呕吐!
“快去啊!笨蛋!”澜歌焦急地推了他一把,力气不大,却像一块巨石砸在孙雨龙紧绷的神经上,“你想看着他流干血死在你面前吗?你想让所有人真的因为哈果那句话,今晚都活活饿死吗?!”她指着远处那正在加速搬运、带起尘土和人声的奴隶们,“大家!大家因为他…在拼命了!你呢?!你这个偷了果子引来祸害的笨蛋!你难道不该做点什么?!”
她的声音又急又快,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孙雨龙身上。那句“偷了果子引来祸害”像一把尖刀,狠狠刺进了他心脏最深处!他猛地想起古藤长老的指责,想起澜歌在水底洞窟里的质问!是他!是他无意(或许也有几分贪念)的偷窃,引来了哈果!引来了对宋礼、对火元、对所有人更残酷的压迫!巨大的愧疚感,瞬间压倒了纯粹的恐惧!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颗冰冷的、流转着幽蓝光泽的“水之泪”。它像一颗冰冷的星辰碎片,像澜歌眼中那未被磨灭的、带着水域灵性的生机。
澜歌最后那句话像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开——“大家因为他…在拼命了!” 他看向四周:石星人扛着巨石的沉重脚步,古木星人沉默有力的搬运,老遥星人翻滚石头的决绝,人族青年红着眼睛的怒吼……无数道身影在鞭影下挣扎着、冲击着,用血肉对抗着钢铁。这片被血与汗浸透的巨场,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而宋礼,就是那正在点燃自己的、最炽烈的引线!
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混杂着灼烧肺腑的愧疚和一种奇异的热流,猛地冲垮了孙雨龙心中那堵名为“恐惧”的高墙!让他想起遥远的山林里,面对那头朝他冲来的野猪时,胸口也曾炸开过类似的、濒临绝境时爆发的蛮勇!
“啊——!” 孙雨龙发出一声不像是自己发出的、带着哭腔和破釜沉舟般绝望的嘶吼!他不再后退,反而像一枚被引爆的炮弹,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碎石地上猛地弹起!不是走向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