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泡的薄膜隔绝了冰冷的河水,却隔绝不了孙雨龙此刻如坠冰窟的恐惧。他悬浮在幽蓝的囚笼里,像一只被顽童封进琉璃罐的萤火虫,徒劳地拍打着无形的壁垒。哈果那粗嘎暴戾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在礁石之外,鞭子抽打水面的刺耳脆响每一下都像抽在他的神经上。他能清晰地看到伏在星草丛后的那个长尾巴少女——火艳,冰蓝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惶与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最后咬牙转身,像一道轻烟消失在古木林的阴影里。
逃走了?就这么丢下他?孙雨龙的心沉到了冰冷的河底。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助感攫住了他。他刚从地球莫名其妙掉到这鬼地方,饿得半死,捡了几个发光的“宝石”就被当成贼,现在又被困在这莫名其妙的水泡里,外面还有个凶神恶煞的“鸟人”要抓他!他孙雨龙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溺毙时,包裹着他的水泡无声地动了。
像是被水下无形的丝线牵引,巨大的蓝色水泡缓缓地、悄无声息地沉入水中,贴着礁石粗糙的底部,向水域更幽深、光线更昏暗的方向滑去。水泡在潜行,孙雨龙的世界也随之倾斜、旋转。隔着水泡壁,他看到幽暗的水域如同另一个光怪陆离的宇宙。巨大的、散发着柔和荧光的水母状生物缓慢飘过;形态奇特的鱼群闪烁着斑斓的鳞光,像流动的星河;更深处,是奇形怪状、如同远古巨兽骸骨般的黑色礁岩,其上覆盖着厚厚的、发出幽绿或暗红光芒的苔藓和菌类。
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水泡旁,几乎与幽暗的水色融为一体。是澜歌。她像一条真正的鱼,在水中灵巧地游弋,深蓝色的长发如同海藻般随波飘舞。她贴近水泡,圆溜溜的大眼睛隔着薄膜,好奇地打量着里面惊魂未定的孙雨龙。她伸出覆盖着细密鳞片的手指,隔着水泡壁,轻轻戳了戳孙雨龙的脸颊位置,动作带着点顽皮。
孙雨龙没好气地瞪着她,无声地用口型抗议:“放我出去!”
澜歌似乎看懂了,嘴角翘起一个狡黠的弧度,也夸张地张了张嘴,做口型:“想——得——美!”她指了指水泡上方,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圆眼睛瞪大,满是恐吓。然后,她不再理会孙雨龙无声的抗议,轻盈地一个转身,鱼尾摆动,牵引着水泡继续向水域深处潜行。
水泡被带进了一个隐藏在水底巨大礁岩裂缝中的洞窟。洞窟内部光线更加昏暗,只有一些附生在岩壁上的发光苔藓提供着微弱的、幽绿色的照明。几只形状扁平、像大号蝠鲼的泥鱼星人正蜷缩在角落里,它们皮肤是深沉的墨蓝色,覆盖着细密的鳞片,腮部缓慢开合,发出微弱的咕噜声,似乎是在休息。看到澜歌拖着水泡进来,它们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毫无反应,显然习以为常。
澜歌将水泡牵引到洞窟中央一处相对开阔、稍微明亮点的水底岩石平台上。她松开手,水泡稳稳地悬浮在那里。
“好了,安全了!”澜歌的声音透过水泡壁传来,带着一种水波特有的回音感,有些失真,但孙雨龙能听清。她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双手叉腰,像个骄傲的主人审视着自己的新收藏品,“你这偷果贼,就先在我这‘水牢’里好好待着吧!”
孙雨龙隔着水泡壁,愤怒地指着她:“你才是贼!那是我捡的!快放我出去!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捡的?”澜歌噗嗤一笑,圆眼睛弯成了月牙,“在哪儿捡的?巨场外围的储藏草堆旁边?还是古藤长老的树屋底下?那都是别人搬石头搬断腿才换来、藏起来保命的‘命根子’!”她的笑容收敛,语气带着一丝真实的指责,“你知不知道,你‘捡’走的那几颗果子,可能就是某个老石星人或者小泥鱼崽子饿上几天的口粮?”
孙雨龙愣住了。他想起那个瘫坐在冰冷的浅水、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自己,想起火元死死护在怀里、像护着稀世珍宝的几颗发光果子……那种被石砾硌得生疼的饥饿感,瞬间变得无比清晰。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只发出一点无意义的咕哝。他脸上的愤怒被一种难堪的羞赚取代。
澜歌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情绪的转变,眼中的责备淡了些,又带上那种惯常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好奇。“喂,孙雨龙,”她游到水泡前,几乎把脸贴在透明的薄膜上,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还没告诉我呢,你从哪儿来的?天上?那颗‘流星’真是你?”
“我…我叫孙雨龙…来自地球…一个叫地球的星球…”孙雨龙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水汽的闷响,“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山上找宝石,掉进一口古井,然后就…就到这水里了。”
“地球?古井?”澜歌歪着头,露出困惑的表情,“没听说过。找宝石?宝石又不能吃!”她嫌弃地撇撇嘴,随即眼睛又亮起来,“不过掉进水里就能来我们遥星?这倒是个新鲜事!下次我也找个‘古井’跳跳,说不定能去你们那个什么‘地球’玩玩!”她心驰神往,脸上露出少女憧憬的明媚笑容。
孙雨龙看着她那双清澈得近乎透明、不染一丝尘埃的圆眼睛,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这个泥鱼少女,生活在这片被压迫的水域,却像从未被阴影真正笼罩过,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没心没肺的活力。她似乎并不真正理解“地球”意味着什么,也不在乎“偷果”背后沉重的现实,她只是对这世界充满好奇,像一条在污浊水域里自顾自吐着泡泡的鱼。
这种天真,让孙雨龙在绝望的茫然中,竟感到一丝奇异的、不合时宜的放松。至少,她还活着,用一种很“澜歌”的方式活着。
就在这时,洞窟外传来一阵沉闷的、带着痛苦呜咽的声响,像是有人被捂着嘴拖拽,声音隔着水波听不真切,却让整个水域都泛起压抑的涟漪。
澜歌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的圆耳朵极其敏锐地抖动了一下,脸色变得凝重。“嘘!”她对孙雨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身体绷紧,像一支蓄势待发的箭,迅速游向洞窟入口处向外张望。
孙雨龙的心也提了起来,透过水泡和幽暗的水体,他看到洞窟外水域的微光中,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正粗暴地拖拽着一个小得多的、挣扎不休的身影。是泥鱼星人!其中一个挣扎的身影异常瘦小,鱼尾无力地拍打着水流。是幼崽!
“滚开!别碰我弟弟!”一个愤怒的、带着哭腔的泥鱼星人少年声音传来,随即被一声闷响和痛苦的闷哼打断。
洞窟角落里,原本懒洋洋的几只成年泥鱼星人猛地抬起头,墨蓝色的皮肤瞬间变得深沉,如同凝固的夜色。它们腮部剧烈开合,发出低沉的、威胁性的咕噜声,身体紧绷,覆盖着鳞片的鳍状肢微微张开,露出锋利的边缘。
澜歌的身体在洞口僵住了。孙雨龙看到她紧握着拳头,覆盖着鳞片的手臂肌肉绷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圆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但她没有冲出去。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外面,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克制而微微颤抖。
孙雨龙在水泡里,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那瞬间爆发的、如同深海火山般的炽烈怒火,以及那怒火之下,更深沉的、被现实死死压制的无力与痛苦。那眼神,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他刚刚因为澜歌的天真而升起的那点虚幻的轻松感,将他重新钉回冰冷的现实——这个看似没心没肺的泥鱼少女,并非不懂痛苦,她只是…习惯了在痛苦中寻找缝隙呼吸。
* * *
星石巨场的喧嚣如同永不停歇的磨盘,碾磨着每一寸空气和每一丝希望。
宋礼再次将一块沉重的星石卸下,堆积点又高了一寸。他直起身,汗水如同小溪,冲刷着古铜色皮肤上厚厚的粉尘,留下道道泥泞的沟壑。他抬起手,用同样布满老茧和血痕的手背,随意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灰,动作粗粝而自然。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巨场,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掠过一张张麻木的脸孔,最后落在不远处。
火元正佝偻着背,试图将一块棱角尖锐的星石碎片搬上肩头。那碎片不大,但对于老人枯槁的身体来说,依旧如同山岳。他枯瘦的手臂颤抖着,青筋暴起,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压抑的、仿佛要将肺撕裂的咳嗽。他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将石头扛起,反而因为用力过猛,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老废物!连块小石头都搬不动!要你何用!”一个尖锐刻薄的声音响起,带着甲羽星人特有的傲慢。是哈果手下的一个小监工,正挥舞着鞭子,一脸嫌恶地飞过来。他翅膀扇动带起的风卷起尘土,扑了火元满头满脸。
火元被呛得剧烈咳嗽,身体摇晃得更厉害,几乎站立不稳。
“啪!”
鞭梢带着恶毒的破空声,毫不留情地抽在火元枯瘦的后背上!老人单薄的旧衣瞬间被撕裂,一道刺目的血痕在布满老年斑的皮肤上绽开,皮肉翻卷!
火元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猛地向前扑倒,重重摔在滚烫的碎石地上!他蜷缩着身体,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胸口,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喘都带出点点血沫,溅在灰黑色的石砾上,刺眼得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那小监工似乎还不解气,翅膀一振,悬停在火元上方,鞭子再次扬起,带着残忍的狞笑:“还敢装死?给我起来!废物!”
鞭影呼啸而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同山岳般横亘在鞭子与火元之间!
是宋礼!
他没有怒吼,没有格挡,只是沉默地、迅疾地一步跨出,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火元身前!
“啪——!”
鞭梢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地抽在了宋礼赤裸的、肌肉虬结的脊背上!声音沉闷而刺耳,如同钝器砸在坚韧的皮革上。
宋礼的身体猛地一震!古铜色的皮肤上瞬间绽开一道深红的、皮开肉绽的血痕!鲜血迅速渗出,沿着他结实的背肌沟壑蜿蜒流下,混着汗水和粉尘,变成暗红的泥泞。
整个巨场似乎在这一刻有了一瞬间的死寂。连远处搬运的奴隶都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无数道麻木的目光,带着震惊、恐惧、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悯,聚焦在那个沉默如山、挡在老人身前的背影上。
宋礼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去看那悬停在空中的小监工。他仿佛感觉不到背上火辣辣的剧痛,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他的动作沉稳得可怕,带着一种岩石崩裂前令人窒息的张力。他伸出布满厚茧的大手,稳稳地、不容置疑地抓住了火元枯瘦的手臂,将他从滚烫的地面上,用力地、一点一点地搀扶起来。
火元枯槁的身体颤抖得如同风中残烛,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剧烈的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混合着愧疚、感激和更深绝望的复杂情绪。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
宋礼将他扶稳,让他靠在自己同样伤痕累累却依旧坚实的臂膀上。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与那沉默如山、硬抗鞭笞的刚硬形成奇异的反差。他依旧没有看那个小监工,只是微微侧过头,低沉的声音如同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砂石摩擦般的粗粝,清晰地穿透了短暂的死寂:
“他的活,我干。”
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每一个奴隶的心湖里砸开沉重的涟漪。
那小监工被宋礼这沉默却强硬到极点的姿态震了一下,悬停在半空,鞭子还扬着,脸上那残忍的狞笑僵住了。他看着宋礼背上那道狰狞的、还在渗血的新伤,又看看那双低垂着、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无形力量、让他莫名感到一丝心悸的沉静眼眸,一时间竟忘了继续挥鞭。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慵懒和戏谑的声音从堆积点上方传来:
“哟,挺热闹啊?”
是哈果!他不知何时飞到了堆积点上方,巨大的翅膀在身后缓缓扇动,投下不祥的阴影。他布满硬羽的脸上带着惯常的残酷笑意,黄色的眼珠饶有兴致地扫过下方:挡在老人身前、背上鞭痕刺目的宋礼;靠着他、咳喘不止、满身血污的火元;还有那个悬在空中、有些不知所措的小监工。
哈果的目光最终落在宋礼身上,像打量一件有趣的玩物。“宋礼?”他粗嘎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又是你?挺能扛啊?”他挥了挥手,示意那小监工退下,“行了,跟个快死的老东西较什么劲?既然有人愿意替他当牛做马,那就成全他。”他阴鸷的目光扫过宋礼背上那道新伤,又扫过堆积点,“今天日落之前,这片区域,再加三成星石。搬不完…”他拖长了音调,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扫过宋礼,又扫过周围所有奴隶,“…所有人,今晚的果子,减半!”
说完,他发出一声刺耳的怪笑,巨大的翅膀猛地一振,卷起一片尘土,飞向巨场另一头,继续他的“巡视”。
沉重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瞬间压在了这片区域每一个奴隶的心头。减半的果子…那意味着更深的饥饿,更快的死亡。无数道目光,带着绝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无声地投向宋礼和他搀扶着的火元。
宋礼仿佛没有感受到那些目光。他只是沉默地、稳稳地扶着火元,将他安置在一块相对平整、背阴的岩石旁坐下。然后,他转过身,走向堆积点边缘那堆尚未搬运的、如同小山般的星石。他弯下腰,动作沉稳而有力,将一块比刚才火元试图搬动的那块还要大上几分的、棱角更加狰狞的星石碎块,轻松地甩上肩头。棱角深深嵌入他肩头厚实的皮肉,鲜血立刻从之前的伤口和新的压痕处渗出,染红了灰扑扑的星石表面。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向着那仿佛永远也填不满的堆积点走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在松软的地面上留下清晰而深刻的脚印,脚印边缘,是暗红的、混着汗水的血迹。
他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灰白的粉尘,掩盖了那双沉静眼眸深处此刻翻涌的、足以焚尽星穹的冰冷火焰。那火焰无声地燃烧着,烧灼着背上火辣辣的鞭痕,烧灼着心头那名为忍耐的、早已被磨得薄如蝉翼的堤坝。
火元靠在冰冷的岩石上,看着宋礼沉默负重的背影,看着他肩头那刺目的血迹,浑浊的老眼里,泪水混合着血沫,无声地滚落。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身下的碎石,指甲崩裂,渗出鲜血,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比鞭笞更甚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张了张嘴,想喊住宋礼,喉咙里却只发出破碎的、如同风箱漏气般的嘶嘶声。
堆积点旁,那个被哈果呵斥退下的甲羽小监工,看着宋礼沉默扛石的背影,看着他肩头不断渗出的鲜血染红了星石,不知为何,心底竟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鞭子,仿佛那能给他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而更远处,那片正在分解巨大原木的区域,古木星人长老古藤的动作,再次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他那双深藏在树皮褶皱里的、如同年轮般深邃的眼睛,抬起,越过纷飞的木屑和弥漫的粉尘,长久地、无声地凝视着那个背负着沉重星石和更沉重命运、沉默前行的背影。他手中巨大的石斧,斧刃在幽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道冰冷而决绝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