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泡里的孙雨龙,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顽童封进琉璃瓶的萤火虫。澜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他悬浮在这层柔韧清凉的薄膜中,与冰冷刺骨的河水、潮湿腥咸的空气彻底隔绝。他能清晰地看到水泡外的一切:嶙峋的黑色礁石,幽暗泛着磷光的水面,摇曳的发光星草,还有伏在不远处草丛后、那双因极度震惊而瞪大的冰蓝色眼睛——一个长着鳞片尾巴的少女!
那少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尾巴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孙雨龙想拍打水泡壁引起她的注意,想喊叫,但声音被这层奇异的薄膜完全吸收,连他自己都听不到一丝回响。他只能徒劳地张大嘴,做着无声的呐喊,眼睁睁看着那少女眼中映出自己惊恐扭曲的脸。他认出了那眼神里的复杂情绪:惊骇、茫然,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熟悉?这感觉荒谬极了。
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呵斥声如同重锤,狠狠砸碎了水域边缘最后一点宁静。
“搜!给我掘地三尺!古藤那老木头说果子就丢在这片水边!脚印是人族的!肯定有贼骨头藏在这儿!敢偷哈果大爷的东西,活腻歪了!” 甲羽星人监工哈果那粗嘎难听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感,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暴戾和一种令人作呕的优越感。
火艳的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哈果!那个挥舞鞭子如同呼吸般自然的恶魔!他来了!她甚至能闻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属于甲羽星人身体散发出的那种干燥、带着点金属锈蚀和羽毛粉尘的独特气味。他们沉重的脚步踩在湿润的碎石滩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嚓声,越来越近。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火艳像一只受惊的原星沙蜥,身体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岩石,利用每一处凹痕和茂密的星草作为掩护,悄无声息地向远离礁石和水泡的方向退去。她的动作轻灵到了极致,那条覆盖着细密鳞片的尾巴如同舵手,精准地辅助她在狭窄崎岖的空间里快速移动,不发出一点声响。她甚至不敢再去看一眼那个悬浮在水中的男人,他的命运,此刻只能交给遥星冰冷而无常的法则。
礁石遮挡了哈果一行人的视线,那个巨大的蓝色水泡暂时还没被发现。
“哈果大人,这边!”一个尖细谄媚的声音响起,是哈果手下的小喽啰之一,“看!有拖拽的痕迹!还有水渍!像是有人从水里爬出来过!”
火艳的心猛地一沉。坏了!是孙雨龙刚才扑澜歌时留下的痕迹!
“哦?”哈果发出一声阴沉的冷哼,厚重的皮靴踩在碎石上,一步一步向礁石后走去。火艳甚至能想象出他那张布满硬质羽毛、凸起颧骨的脸上,挂着的残酷狞笑。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异变陡生!
“哗啦——!”
一声更大的水响从另一侧稍远的水域传来,伴随着泥鱼星人特有的、如同水泡破裂般尖锐的嬉笑声!
“嘻嘻嘻…哈果大人,大清早就来水域巡逻啊?真是勤快呢!” 澜歌那清脆如银铃,却又带着明显挑衅意味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她半个身子探出水面,深蓝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和肩上,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戏谑的光芒,手里正把玩着几颗刚从水里捞上来的、发着荧光的珍珠贝类,那些东西在幽暗中散发着柔和的微光,乍一看,和遥星果的光芒有几分神似。“找什么呢?是不是这个?”她故意将一颗最大的珍珠贝抛起来,又接住。
哈果的注意力果然被瞬间吸引了过去。他猛地停下脚步,厚重的翅膀在身后“唰”地展开一小半,带起一阵腥风。他布满血丝的黄色眼珠死死盯住水中嬉笑的澜歌,暴戾的怒气瞬间转移了目标:“臭鱼头!你搞什么鬼?!把偷的东西交出来!”
“偷?”澜歌夸张地捂住胸口,圆眼睛瞪得更大,一脸无辜和受伤,“哈果大人您可别冤枉好人!我澜歌可是最老实本分的泥鱼星人!这不,看天色好,出来捞点‘宝石’玩呢!”她故意将手里的珍珠贝又抛了抛,“喏,您要喜欢,送您一颗?够亮吧?比您那鞭子上的铁疙瘩好看多了!”
“放屁!”哈果被澜歌这插科打诨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猛地扬起手中的金属长鞭,鞭梢在空中划出刺耳的尖啸,“我看就是你搞的鬼!给我滚上来!不然老子抽干这片水,把你晒成鱼干!”
“哎哟,好怕怕!”澜歌夸张地缩了缩脖子,脸上却毫无惧色,反而在水中灵活地转了个圈,鱼尾拍打出大片水花,故意溅到岸上,“哈果大人,您这么凶,小心吓着水里的‘小可爱’们,它们胆子可小,一受惊,说不定就把您要找的东西藏得更深咯!”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礁石方向,确认那个蓝色水泡依旧安稳地悬浮在浅水阴影中,没有被发现。
火艳趁着这短暂的混乱,已经成功退到了古木林边缘的阴影里。她背靠着一棵散发着微弱荧光的巨大星藤树干,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冰凉的树干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让她稍微冷静了一点。她远远看着哈果被澜歌成功引开,怒火全部倾泻在那个看似没心没肺的泥鱼少女身上,鞭子抽打在水面,激起一道道浑浊的水柱。
暂时安全了。但那个被水泡困住的男人…火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礁石方向。隔着一段距离和摇曳的星草,她只能看到水泡在幽暗水光中一个模糊的蓝色轮廓,像一颗沉入水底的星辰。阿爹的话再次在她耳边响起:“…像火种。”
火种?一个被水泡困住、连自保都做不到的偷果贼?火艳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失望。阿爹的期盼,终究是镜花水月。这个叫孙雨龙的男人,或许只是另一个被命运丢进遥星这口巨大磨盘的可怜虫,和宋礼一样,最终会被沉重的星石和无情的鞭子磨去所有棱角,变成一具麻木的行尸走肉。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混乱的水域,哈果的咆哮和澜歌故作夸张的惊叫还在持续。她咬了咬牙,尾巴一摆,转身像一道轻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古木林更深的阴影中,朝着星石巨场的方向疾行。她必须尽快回到阿爹身边,告诉他“流星”来了,但…或许只是一颗注定熄灭的流星。
* * *
星石巨场,如同一个被天神用巨斧劈开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裸露在遥星双月惨淡的光辉下。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粉尘和汗水的酸馊气味。巨大的、形状不规则、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星石碎块,被无数双粗糙、布满老茧和血痕的手,从深不见底的矿坑底部艰难地挖掘、撬动、搬运上来。沉重的撞击声、粗重的喘息声、监工甲羽星人尖锐的呵斥声和皮鞭破空的脆响,交织成一首永不停歇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交响曲。
宋礼赤裸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粉尘和汗水的覆盖下显得黯淡,却依旧能感受到其下蕴藏的、如同山岩般的力量。他肩头扛着一块足有半人高的沉重星石,棱角硌进他厚实的皮肉里,留下深红的印痕。汗水如同小溪,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结实的胸膛和脊背的沟壑蜿蜒流淌,滴落在脚下滚烫的碎石地上,瞬间蒸发,只留下一点深色的印记。
他低着头,沉默地迈着沉重的步伐,沿着那条被无数奴隶踩踏出来的、通往巨场边缘堆积点的斜坡向上攀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脚底早已磨出厚厚的老茧,但每一次落下,依旧能感受到碎石尖锐的刺痛透过草鞋传来。他腰间的虎珀腰牌,在汗水和粉尘的覆盖下,失去了温润的光泽,显得灰扑扑的,像一块普通的石头,随着他身体的起伏,一下下撞击着他紧绷的腰侧肌肉。
“快点!磨蹭什么!没吃饭吗?!”一个甲羽星人监工挥舞着鞭子,从他头顶飞掠而过,翅膀扇动的气流卷起一片尘土,呛得人睁不开眼。鞭梢带着恶毒的破空声,抽打在旁边一个动作稍慢的石星人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啪”响。那石星人身体一个趔趄,身上坚硬的岩石外壳竟被抽出一道浅浅的白痕,岩浆般的心脏在胸腔位置发出愤怒而痛苦的暗红色光芒。
宋礼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他只是将肩上的星石又往上颠了颠,咬紧牙关,腮帮的肌肉绷出坚硬的线条。两年了。七百多个日夜,在这片地狱般的石场里,他早已学会了将所有的情绪——愤怒、屈辱、对地球的思念、对自由的渴望——都死死地压在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之下。那双眼睛,此刻低垂着,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灰白的粉尘,掩盖了深处那簇永不熄灭、如同淬火寒铁般的冷光。
他像一头沉默的、负重的老牛,一步一步,将星石扛到堆积点,轰然卸下。巨大的撞击声震得地面微微发颤。他直起腰,短暂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过巨场,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掠过一张张麻木、疲惫、绝望的脸孔:佝偻着背、几乎被星石压垮的人族老者;动作僵硬、眼中岩浆光芒黯淡的石星人;扛着巨大原木、步履蹒跚的遥星原住民;还有远处水域边缘,正被甲羽人驱赶着、用特殊工具切割星石的泥鱼星人…每一道身影,都像一根沉重的锁链,缠绕在他心头。
“宋礼!”一个熟悉而苍老的声音在嘈杂中响起。
宋礼循声望去,看到人族长老火元正扛着一块相对小些的星石,艰难地向他这边挪动。老人枯瘦的身体佝偻得厉害,每走一步都像在耗尽最后的力气,脸上沟壑纵横,被汗水和粉尘糊得几乎看不清五官,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活气。
宋礼几步上前,沉默地接过火元肩上的星石,轻松地叠放在自己刚卸下的那块上面。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
“谢…谢了,孩子。”火元剧烈地咳嗽起来,扶着腰,大口喘息,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他抬起枯槁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灰,浑浊的眼睛看向宋礼,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压低声音,带着喘息:“昨晚…昨晚…聚居地那边…落…落了一颗‘流星’!很大!很亮!就…就在水边!”
宋礼卸石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流畅。他抬起眼,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像深潭底部被投入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瞬间又归于平静。他看向火元,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哦?又一颗?”
“是…是啊!”火元急切地抓住宋礼的手臂,那手枯瘦如柴,却带着惊人的力道,指甲几乎要嵌进宋礼的皮肤里。他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狂热和希冀,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回光返照般的光芒:“艳儿…艳儿早上去看了!她看到了!一个…一个男人!穿着怪衣服!和…和你当初一样!被…被澜歌那丫头藏在水泡里了!哈果…哈果那畜生差点就发现他了!”
水泡?男人?怪衣服?宋礼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澜歌…那个泥鱼星人里出了名胆大妄为又古灵精怪的丫头。她藏人?这倒是新鲜。但哈果差点发现…这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他平静地注视着火元眼中那团疯狂燃烧的火焰,那火焰映照出老人深不见底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渴望。
“然后呢?”宋礼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草绳,熟练地开始捆绑几块较小的星石,动作沉稳有力。
“然后…然后澜歌引开了哈果!艳儿…艳儿她跑回来了!”火元喘得更厉害了,脸憋得通红,“是个男人!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阿爹没看错!没看错!”他死死盯着宋礼,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同样激动的痕迹,“他…他会不会是…是另一个…‘火种’?和你一样?”
“火种?”宋礼淡淡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他站起身,将被草绳捆扎好的几块星石轻松地甩上肩头,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巨大的重量压在他肩头,他宽阔的脊背肌肉贲张,如同沉默的山脉。他转头,目光越过一片忙碌搬运的奴隶身影,投向巨场边缘那排由甲羽星人把守的、高大的木料堆。那里,几个身形比人族更加高大粗壮、皮肤如同粗糙树皮、头顶生着枝桠状突起的古木星人,正沉默地分解着从丛林深处运来的巨大原木。他们动作迟缓,但每一次挥动巨大的石斧,都带着沉闷的力量感。
“眼下,”宋礼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岩石般的笃定,“先弄清楚,这颗‘流星’,是能点着火,还是…只会引来更多的甲羽鸟啄食。”他再次迈开沉稳的步伐,扛着星石,向着堆积点走去。那步伐,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却又在松软的地面上留下清晰而深刻的脚印。当他经过那片正在分解木料的区域时,脚步似乎有意无意地放慢了一瞬,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标尺,掠过一个动作最为沉稳、枝桠状头部有一道深深旧疤的古木星人。古藤,古木星人的长老。
宋礼的目光没有停留,仿佛只是随意一瞥。但就在那短暂的交错瞬间,古藤那如同老树根般盘结的手臂,在挥动石斧劈砍一根巨大木料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他那双深藏在树皮褶皱里的、如同年轮般深邃的眼睛,似乎也极其短暂地抬起,迎上了宋礼那沉静如渊、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无形力量的目光。
两道目光,在弥漫着粉尘和绝望气息的星石巨场上空,如同两颗在浩瀚星海中偶然相遇的孤星,无声地碰撞了一下。没有火花,没有言语,只有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默契,和一种在漫长压迫下被磨砺得如同星石般坚硬的、对某种共同未来的模糊感知。
宋礼的脚步没有停顿,扛着沉重的星石,继续走向那仿佛永远也填不满的堆积点。古藤也重新低下头,巨大的石斧再次沉闷地落下,劈开坚韧的木材,木屑纷飞。巨场上,皮鞭的呼啸、石块的撞击、奴隶的喘息,依旧喧嚣刺耳。
但在那喧嚣之下,一股无声的暗流,如同深埋地底的岩浆,在宋礼沉稳的脚步下,在古藤沉默的劈砍中,在火元眼中那团疯狂燃烧的火焰里,在遥远水域那个蓝色水泡包裹的未知命运里,开始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