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的身影再度隐入光暗交界的阴影,仿佛自那里滋生,本就与沉夜相融。石座冰凉刺骨,他靠坐的姿态却舒展如踞王座,自带慑人的威仪。指尖瓷杯再度被拾起,杯中美酒清冽,映不出他眼底半分情绪。地牢重归死水般的沉寂,唯有断续的水滴声,与刑架上少年压抑不住、愈发粗重的喘息交织,在空荡里漫开。
那喘息里藏了新的意味,不再是纯粹的痛与怒,更掺着肺叶被冰水浸透般的嘶哑颤音,细碎又绝望。
“重新…拼好?”白糖喃喃重复,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像濒死小兽最后的呜咽。可下一秒,骨子里烧了十余年的火焰骤然窜起,哪怕身陷囹圄、韵力尽封,那点炽热也未曾真正熄灭。“你做梦!黯!休想!我的骨头,我的魂,就算碎了、烂了、化成灰,也轮不到你来拼!你拼出来的,只会是怪物——和你一样的怪物!”
他嘶吼着耗尽全身力气挣扎,锁链疯狂撞击刑架,哐啷巨响在封闭地牢里震荡回响,震得耳膜发疼。伤口骤然迸裂,新鲜的血顺着颤抖的腿脚滑落,在污秽地面绽开朵朵刺眼的暗红。疼痛尖锐到麻木,反倒催生出近乎毁灭的快意——看吧,这就是我的反抗,哪怕徒劳可笑,我也要用这狼狈模样,啐你一脸血!
阴影深处,一声极轻的叹息飘来,轻得像错觉,却裹着沉甸甸的失望,压得人喘不过气。
“聒噪。”
黯未曾抬眼,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空杯随意搁在石座扶手边。清脆的碰撞声,竟奇异地盖过了锁链的喧嚣,让地牢瞬间静了几分。
“你的骨头,你的魂?”他缓缓转眸,目光再度落在白糖身上。这一次,不再是审视玩物的轻慢,反倒像严苛工匠,挑剔打量一块自认美玉、实则亟待雕琢的顽石。“白糖,你太高看自己了。你以为你的‘傲骨’是什么?是信念?是勇气?还是你那只知向前、不懂退后的愚蠢热血?”
他起身缓步走来,步伐比先前更缓,却让白糖的挣扎莫名僵滞,一点点失了力气。那目光如实质冰水,浇熄了他拼尽全力燃起的虚火,只剩满心冰凉。
“信念会动摇。”黯停在他身前一步之遥,未再触碰,只以话语为刃,一字一字凿刻进白糖心底,“勇气会衰竭。至于热血…呵,很快就会凉透。当饥饿啃噬你的胃,干渴烧灼你的喉咙,疼痛成了你呼吸的唯一伴侣,孤独黑暗成了你全部的世界…你会懂,支撑你所谓‘傲骨’的东西,有多脆弱不堪。”
他微微倾身,紫眸深处掠过一丝近乎怜悯的嘲弄,语气冷得刺骨:“就像现在。你吼得再响,挣得再狠,不过是多流点血、多受点罪,除此以外,毫无用处。你连铁链都挣不脱,连我衣角都碰不到。你的傲骨,在这里——”指尖虚虚点向白糖胸口,“除了让你更疼,一无是处。”
白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金红眼眸死死瞪着黯,里面翻涌着屈辱、愤怒,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恐慌。黯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精准刺破他强撑的底气,露出内里或许同样空虚的内核。他不敢想,没了信念、勇气与热血的自己,是否真的只是一堆可随意敲碎拼接的骨肉。
“我不会…让你得逞…”声音嘶哑破碎,没了方才同归于尽的爆发力,只剩固执的喃喃自语,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得逞?”黯轻笑出声,终于再度伸手。这一次,指尖未碰他的下颌,反倒缓缓拂过他手臂上绽开的鞭伤边缘,动作竟算轻柔,带来的却是触电般的剧痛与更深的战栗。“这不是需要‘得逞’的阴谋,白糖。这是一个过程,如春雪消融、秋叶飘落,自然而然。当你发现引以为傲的一切,既改不了现状,减不了痛苦,甚至会让你珍视的人陷入更大危险时…”
指尖停在伤口旁,未用力按压,却比任何触碰都让人窒息。
“你会自己开始怀疑,开始权衡,开始…寻找新的出路。而那时,”黯的紫眸深邃如古井,藏着化不开的沉暗,“我会在这里,给你指出那条路。”
“你胡说!”白糖猛地摇头,试图甩开那如影随形的话语与目光,“我不会!我绝不会背叛同伴,背叛猫土!”
“背叛?”黯像是听到了极有趣的笑话,直起身拉开距离,语气里满是嘲弄,“何必说得如此难听。我只是帮你认清,哪些坚持值得,哪些不过是无谓的殉道。猫土很大,路有很多,光明与黑暗,本就没有你想的那般泾渭分明。”
他转身似要离开地牢,结束这场令人窒息的探视。行至光影边缘,却又停下,侧过半张脸,面具轮廓在昏光下冷硬如冰,毫无温度。
“好好休息,白糖。保存点体力。”声音平静无波,却藏着令人胆寒的预示,“真正的‘敲打’,还没开始。希望到那时,你还能有力气,对我亮出你这身…傲骨。”
脚步声渐渐远去,消散在石阶尽头。沉重的石门轰然落下,闷响过后,地牢彻底隔绝了内外,陷入比先前更甚的绝对死寂。
白糖吊在刑架上,浑身力气仿佛随黯的离开一同被抽空。伤口的剧痛、锁链的冰凉、地牢的潮湿霉味、无休止的水滴声…所有感知瞬间放大,如海啸般将他淹没。而比这些更可怕的,是脑海中反复回响的话语,挥之不去。
“脆弱不堪…毫无用处…自己开始怀疑…寻找新的出路…”
“不…不是的…”他闭上眼,额头抵在冰冷粗糙的刑架木桩上,试图驱散那些念头。他想念星罗班,想念武崧的臭脸、大飞的憨笑、小青的唠叨,想念明月、海漂、师父…想念阳光、清风,想念所有自由温暖的一切。
那些是他的力量源泉,是他傲骨的基石,对吧?
可如果永远回不去了呢?如果黑暗没有尽头,痛苦没有终点呢?如果他的坚持,真的只会带来更多折磨,甚至如黯所言,牵连到他珍视的人呢?
念头刚冒出来,便如毒藤缠绕心脏,让他猛地吸气,几乎无法呼吸。
锁链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少年蜷缩在刑架上的身影,在昏暗光线下格外单薄。那身曾能照亮阴霾的傲骨,此刻在无边黑暗与深入骨髓的寒冷侵蚀下,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只有一下。
转瞬,他便再度绷紧身体,死死咬住牙关,不肯让那点动摇蔓延。
水滴声,滴答,滴答。
像是在计时,又像是某种缓慢无情的渗透,一点点蚀穿他最后的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