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里,时间早已失去刻度,只剩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层层叠叠堆积的痛苦,清晰得蚀骨。
石门开启的声响,像生锈齿轮碾过颅骨,刺耳又沉重。白糖艰难掀开灌了铅似的眼皮,模糊视野里,幽暗光线裹挟着那道不变的黑色人影,缓缓逼近。
不是送水的杂役,也不是巡查的守卫,是黯。他又来了。
这一次,没有鞭挞,没有新刑具,只有两名沉默的随从,抬着一只硕大的木桶进来。桶里盛满清水,浮着未融尽的碎冰,森森寒气直往外冒,冻得空气都发颤。他们将木桶搁在刑架下,无声退去,石门轰然阖上,隔绝一切微光。
黯走到桶边,指尖探入冰水,带起细碎涟漪,凉意顺着指尖蔓延。他抬眼看向被吊着的白糖——少年嘴唇干裂发白,脸颊却因低烧与先前的挣扎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身上伤口大半溃烂发炎,黄浊脓水混着血污渗出,散发出刺鼻的腐味,狼狈不堪。
“你需要清洗。”黯语气平静无波,像在陈述无关紧要的琐事,“伤口再恶化,你会死。而我,暂时还不想让你死。”
白糖喉咙里挤出嗬嗬的沙哑声响,想啐出一口鄙夷,却连半点唾沫都分泌不出。清洗?用这冰彻骨髓的水?与凌迟何异?他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瞪着黯,满是野兽般的警惕与抗拒,不肯有半分屈服。
黯全然不在意他的反应,拿起桶边的木瓢,舀起满满一瓢冰水,缓步走到白糖面前。
“忍着点。”
话音未落,冰水劈头盖脸砸下。
“呃——!!!”
那不是浇淋,是无数根冰冷钢针,顺着伤口、毛孔、神经末梢,狠狠扎进四肢百骸!白糖的惨叫冲口而出,又瞬间被极致酷寒掐断在喉咙里。他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却被锁链狠狠拽回,剧烈抽搐得连刑架都跟着晃动。眼前骤然漆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全身筋骨肌肉在寒意侵袭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伤口被冰水浸泡,先是尖锐刺痛,转瞬化作深入骨髓的钝痛,寒意渗过溃烂皮肉,几乎要冻结血液,冻僵灵魂。
一瓢接着一瓢,没有停歇。
黯的动作不算粗暴,却带着刻板的、仪式般的精准。冰水浇遍白糖的头脸、肩背,顺着脖颈淌过全身,在脚下积起一滩污浊的冰水混合物。他刻意避开要害,却又精准冲刷过每一处严重伤口,让寒意与痛感交织,成倍叠加。
起初,白糖还在抽搐、嘶喊,拼尽全力蜷缩身体抵御寒痛。可很快,嘶喊变成濒死的断续喘息,挣扎沦为不受控制的细密颤抖。极致寒冷抽干了他最后一丝气力,也像层厚冰壳,暂时麻痹了尖锐痛觉,代之以更可怕的、灵魂都要冻僵的麻木。
他像只被暴雨打落泥潭、又遭冰封的雏鸟,毛发脏污凌乱,瑟瑟发抖,连完整的哀鸣都发不出,只剩浑身僵硬的蜷缩。
木瓢终于被放下。
白糖垂着头,湿透的毛发紧贴皮肤,冰水不断滴落,带走本就稀薄的热量。他的颤抖停不下来,牙齿格格打战,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拉风箱似的杂音,吐出微弱白气。意识在冰冷深渊边缘沉浮,随时可能彻底沉没。
忽然,一条干燥柔软的布巾覆上他的脸颊。
不是用力擦拭,只是轻轻吸附脸上横流的水渍,动作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布巾裹着陌生的清冷气息,掠过他紧闭的眼睑、冻得发青的鼻尖,还有开裂渗血的嘴唇,触感格外清晰。
白糖冻僵的思维艰难转动,完全无法理解这举动。他勉强抬起沉重眼皮,透过朦胧水汽与生理性泪光,看向近在咫尺的黯。
黯正握着布巾,一点点拭去他下颌与脖颈的冰水,紫眸低垂,目光落在那些被冰水泡得愈发狰狞的伤口上,神情专注得近乎审视——像在查看一件污损后、经初步清理的物件,带着不容错辨的掌控感。
“看。”黯开口,声音在地牢寒气里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清洗是必要的,疼痛也是。它们能让你保持清醒,也能让你,变得更‘干净’。”
布巾移到白糖锁骨处的鞭伤,那里皮肉外翻,被冰水泡得发白肿胀。黯的指尖隔着布料,极轻地按了按伤口边缘。
“痛吗?”他问,语气里无半分怜悯。
白糖浑身一颤,紧咬的牙关里溢出半声破碎呜咽,痛意顺着神经瞬间蔓延全身。
“痛,就记住。”黯收回手,将沾了血污脓水的布巾随手扔进冰桶,刺目的污浊在清透冰水中缓缓晕开,触目惊心。“记住这份冷,记住这份痛,记住它们如何毫不留情地侵吞你,而你,毫无反抗之力。”
他退后一步,重新打量白糖。少年比先前更显狼狈,浑身湿透,不住颤抖,寒冷与虚弱让他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可那双眼底深处,即便在极致痛苦中,仍藏着一点微弱火星,不肯彻底熄灭。
“你的傲骨,现在感觉如何?”黯发问,语气平淡,似是单纯的问询,“它替你挡住寒冷了吗?减轻痛苦了吗?还是说,它只让你承受这一切时,更显愚蠢与徒劳?”
白糖张了张嘴,吸入的冰冷空气刺痛了火烧火燎的喉咙与肺叶,引发一阵剧烈咳嗽。他咳得浑身蜷缩,锁链哗啦作响,仿佛要将内脏都咳出来。咳毕,只剩更虚弱的喘息,断断续续挤出字句:“你…做这些…没…没用…我…不怕…”
“不怕?”黯重复着这两个字,微微歪头,紫眸里掠过一丝嘲弄,“真的吗?”
他没等白糖回答,也不期待答案,转身便朝石门走去。
“好好感受这寒冷吧,白糖。它会陪你很久,钻进你的骨头缝里,让你睡梦中都不得安宁。它会让你明白,温暖有多遥远奢侈,而你此刻拥有的,只有它。”
石门再度开启又阖上,沉闷声响过后,地牢重归死寂。
只剩白糖,冰桶,以及无孔不入、仿佛永无止境的寒冷。
冰水不断从他身上滴落,带走最后一点热量。最初的刺痛与麻木褪去,更漫长磨人的酷刑接踵而至。寒意一丝丝、一缕缕,如跗骨之蛆钻进每一寸皮肤、每一处关节,缠绕脊柱,侵蚀内腑。他冷得视线模糊,思维凝固,连心跳都似要被冻结,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冰碴似的痛。
傲骨?
在这能冻僵灵魂的寒冷面前,那曾炽热燃烧、支撑他闯过无数难关的东西,此刻竟如此虚无缥缈。它带不来半分暖意,驱不散丝毫寒意,只让他在察觉自己正无可挽回地变冷、变僵时,更添加倍的绝望与恐惧。
他会死在这里吗?像一块冰,无声无息融化在肮脏黑暗里?
不…不想死…
求生本能压倒一切,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试图榨取体内最后一点可怜热量。锁链随颤抖哗啦作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他蜷缩脚趾,收紧肌肉,哪怕牵动伤口引发新痛,也比那吞噬一切的寒冷好受些许。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片刻,或许是数时辰。冰桶表面,渐渐凝结起一层薄薄的透明冰凌,寒气更甚。
白糖的颤抖慢慢变弱,意识浮浮沉沉。陷入半昏迷前,他恍惚想起星罗班那间总烧着旺火的厨房,想起大飞煮的热汤,想起小青递来的、带着体温的斗篷…那些画面清晰得发烫,满是暖意,却更尖锐反衬出此刻的浸骨寒凉。
一滴浑浊液体从他紧闭的眼角渗出,尚未滑落,便被脸上的低温蒸腾殆尽,只留下一道微不可察的痕迹,藏在狼狈的毛发间。
桶里的冰凌悄然生长,发出极细微的噼啪声响。
刑架上的少年,仿佛正被这无形的寒冷,一点点封冻,连那点未灭的火星,都似要被彻底浇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