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登州港笼罩在薄雾之中,海风裹挟着咸腥气息掠过码头。战船如巨兽般列阵停泊,桅杆林立,旌旗未展,却已透出肃杀之气。
薛枫立于旗舰“苍龙号”甲板边缘,目光扫过整支舰队。他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刀柄——这本该是凯旋之师的启航,可他的心却沉得像压了铁石。
他缓步走下跳板,靴底敲击木板发出清脆回响。每艘船的吃水深度他都记在心中,三日前便察觉异常:右翼两艘斗舰明显下沉半尺,远超标准载重。
一名搬运士兵擦汗走过,肩上扛着麻布包裹的长条箱体。“那是何物?”薛枫低声问。
士兵迟疑片刻:“军需官说……是新罗送来的‘礼器’,不得开启。”
薛枫点头不语,眼角余光却瞥见一道身影匆匆退入阴影——正是那名随行的新罗使者,袍角沾泥,神色慌张。
他不动声色记下那艘船的位置:位于编队中央偏左,编号“辰七”。
回到旗舰,他欲向统帅禀报疑点,却被副将拦在帐外。“军令已发,不得延误。”对方语气冷硬,眼神却不肯与他对视。
薛枫沉默良久,终是转身离去。风自海上吹来,卷起他披风一角,也卷走了最后一丝申辩的念头。
夜幕降临,月隐星稀。薛枫披衣巡夜,脚步轻缓如猫。甲板湿滑,海浪低吟,仿佛天地都在屏息等待什么。
他本无意跟踪任何人,但那一抹素白衣影太过醒目——善德公主独自走向船尾,手中似握一物。
她停下脚步,面向漆黑大海伫立良久,嘴唇微动,似在祷告。然后,她猛然抬手,将一方木匣掷入波涛。
薛枫心头一震。那动作决绝而隐秘,不似寻常投物。他本能想喝止,脚却钉在原地。
海浪翻涌,木匣几欲沉没之际被浪头托起一瞬。一抹红光闪过——封蜡上印着纹章,形似残月抱鹤,正是百济王族旧徽。
他屏住呼吸。善德公主乃新罗国主之妹,理应誓死抗敌,为何私通信物?且对象竟是败亡已久的百济余脉?
她缓缓转身,目光与他在暗处交汇。那一瞬,两人皆未言语。她眼中没有惊慌,只有一丝难以捉摸的悲凉。
“将军巡夜辛苦。”她淡淡开口,声音如霜落水面。
“公主亦未安寝。”薛枫还礼,语气平稳,心底却翻江倒海。
她轻轻拂袖,转身离去,裙裾划过甲板,不留痕迹。薛枫望着她背影,忽然觉得这场战争远比想象复杂。
他蹲下身,指尖触碰甲板残留的水渍——方才她站立之处,竟有泪痕未干。
风暴是在第三日傍晚骤然袭来的。起初只是天边一道紫黑云线,转眼吞噬整片苍穹。
狂风先至,撕扯帆布如裂帛。巨浪接踵而至,拍击船身发出闷雷般的轰响。一艘补给船缆绳崩断,瞬间被卷入漩涡边缘。
“稳舵!收前帆!”薛枫嘶吼着冲上指挥台,雨水顺着他脸颊流下,混着汗水与盐粒。
就在此时,善德公主出现在甲板中央。她未穿雨具,白袍猎猎如旗,手中高举一枚铜铃,以新罗古语呼喊口令。
几名新罗水手闻声而动,迅速协助唐军加固横索。原本混乱的局面竟渐渐稳住。
“你懂操船?”薛枫抹去眼前雨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在泗沘城外长大,”她冷冷回应,“见过比这更凶的潮。”
两人并肩站在摇晃的甲板上,一个下令调帆,一个指挥人力。他们的命令时有冲突,却又奇妙地互补。
一次巨浪扑来,薛枫险些跌倒,是她伸手扶住其臂。那一瞬,他们都愣了一下,随即同时松开。
“不必谢我,”她说,“若你死了,这支舰队会更快覆灭。”
薛枫苦笑:“若你真想它覆灭,方才就不会出手。”
她未答,只是望向远方翻腾的海面,眼神幽深如渊。
风暴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当最后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海面终于开始平复。
伤亡清点完毕:三艘战船受损,一人失踪,多艘轻型舟艇流失。其中一艘小型补给船彻底脱离编队,信号灯全无。
薛枫站在船首凝视那片空荡海域。按常理,应派船搜寻,但他知道此刻贸然分散兵力更为危险。
“那艘船……”他喃喃自语。
“载的是淡水和草药,”身后传来声音。善德公主不知何时来到身边,“也载着你说的‘神秘包裹’。”
薛枫猛地回头:“你是说,辰七号船上的东西,也在那艘失踪的补给船上?”
她点头,神情莫测:“或许不是意外离开的。”
空气骤然凝固。若是人为放任,意味着舰队内部早有人预知风暴,甚至利用它掩盖行踪。
“你为何告诉我这些?”他盯着她的眼睛。
“因为我也不想知道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她低声说,“哪怕是我自己的人。”
远处,残月破云而出,照见海面漂浮的一块木板——上面隐约可见红色封蜡碎片。
薛枫拾起它,指尖感受到那熟悉的纹路。又是百济徽记,与那夜信匣如出一辙。
“这不是第一次了,对吗?”他问。
她沉默许久,终是轻声道:“有些真相,比背叛更沉重。”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舰队重新整队前行。旗舰缓缓驶过那片曾吞噬船只的海域,水面平静得诡异。
薛枫立于船头,手中紧握那片木板。他知道,风暴虽过,真正的风雨才刚刚开始。
善德公主站在另一侧,双手交叠于胸前,指尖微微发颤。她没有再看那片海,仿佛害怕从中看见自己不愿承认的倒影。
舱内灯火忽明忽暗,一名侍女悄悄打开暗格,取出一封密函。火漆未封,纸上只有八个字:“风起东海,信达倭庭。”
她将纸条塞入竹管,准备藏入发髻,却被门外脚步声惊住。
门开刹那,薛枫的身影映在帘外。侍女慌忙低头,却已来不及收回手。
“你在做什么?”他声音不高,却如寒刃出鞘。
“奴婢……只是整理公主遗落的衣物。”她强作镇定。
薛枫盯着她手中竹管,缓缓伸手:“让我看看。”
她犹豫片刻,终究递出。竹管空无一物,唯有淡淡墨香残留。
他眯起眼,未拆穿,只淡淡道:“回去休息吧。今夜所有人,不得擅离岗位。”
转身离去时,他脑海中浮现的是善德公主昨夜在风暴中的侧脸——坚毅、冷静,却又藏着某种无法言说的痛楚。
他开始怀疑:她究竟是敌人,还是被困在棋局中的另一枚棋子?
天光渐亮,朝阳刺破云层。舰队继续东进,航迹划开碧波,宛如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疤。
海鸥盘旋于上空,其中一只脚上缠着细绳,绳端系着微型竹筒。它振翅飞向南方,轨迹偏离航线三十度。
无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包括那位始终静坐舱内的公主。
她在纸上写下一行新罗文字,笔尖顿了又顿,最终将纸投入烛火。火焰吞没字迹的瞬间,映出她眼角一丝晶莹。
风仍在吹,带着咸涩与未知的气息。前方是白江口,是决战之地,也是命运揭晓之所。
而在某艘无人关注的残船上,一个密封陶罐静静躺在舱底。罐身刻着双蛇缠绕图腾——那是百济祭司专用的密信容器。
陶罐未破损,盖口严实。里面或许装着一张地图,一份名单,或是一句足以颠覆战局的密语。
海流正缓缓将它推向对岸。
夜幕低垂,海风自白江口外呼啸而来,卷起千层浪。乌云如铁幕压顶,遮蔽星月,唯余涛声如雷,在黑暗中咆哮不息。
薛枫立于旗舰船首,披风猎猎翻飞,目光穿透雨幕扫视整支舰队。他身形挺拔,眉宇间凝着沉静,仿佛风暴不过是耳畔轻响。
“传令各船,立即收紧主帆,加固横缆!”他的声音斩钉截铁,穿透风雨直抵传令兵耳中。那士兵略一迟疑,却被薛枫凌厉眼神逼得立刻转身奔去。
甲板剧烈摇晃,一名水手失足跌倒,滚向舷边。千钧一发之际,一根长杆横出,将他勾回。是薛枫掷出的指挥杖。
“稳住!不要慌!”他跃下高台,亲自协助水手固定舵轮。海水已漫上甲板,冰冷刺骨,却浇不灭他眼中灼灼清明。
远处传来船只相撞的闷响,火光一闪即灭。薛枫心头一紧——那是右翼第三艘战舰,正被巨浪推向暗礁群。
他冲向瞭望台,一脚踩上湿滑的梯级。每一步都像踏在刀锋之上,但他没有半分犹豫。风几乎将他掀翻,他以双手死死抱住木柱攀至顶端。
从高处望去,整片海域如同沸腾的锅釜。波峰如山,浪谷似渊,十数艘战舰在其中挣扎浮沉,宛如蝼蚁撼天。
薛枫闭目片刻,回忆沿途所记海流图志。忽觉不对——这浪势并非自然涌动,而是受某种地形牵引,形成环形涡流。
他猛然睁眼,指向东南方一处黑影:“避开那个方向!那里有潜流交汇点,一旦卷入便难脱身!”
传令号角再度响起,各船依令调整航向。旗舰率先转向,借风势斜切入浪谷,竟在惊涛骇浪中划出一道平稳轨迹。
其余战舰纷纷效仿,渐次脱离险境。风暴依旧肆虐,但阵型已稳,不再有船只失控碰撞。
直至破晓时分,风势渐歇,乌云裂开一线天光。舰队缓缓驶入一处隐蔽海湾,水面平静如镜,与外界恍若两个世界。
薛枫终于走下瞭望台,衣袍尽湿,脸色苍白,却仍强撑站立。副将欲扶,被他轻轻推开。“去看看伤亡。”他说,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
此时晨雾未散,甲板上呻吟声此起彼伏。伤员横陈,有的断臂,有的头破血流,医疗帐篷尚未搭起,局势岌岌可危。
一道素白衣影匆匆穿过人群,正是善德公主。她挽起袖子,手中托着一个竹编药箱,神情坚定如铁。
“把干净布条全拿来!烧沸净水!”她一边下令,一边跪地为一名腹部受伤的士兵包扎。指尖沾满鲜血,却毫不退缩。
有人认出她是新罗王族,劝其避至舱内休养。她抬眼冷笑:“此刻我是医者,不是公主。”
她在伤员间穿梭,用新罗秘传草药敷治伤口。一种淡紫色叶片捣碎后涂抹患处,竟能止血镇痛,令唐军医官啧啧称奇。
忽然,她停在一名昏迷士兵身旁。此人手臂伤口边缘泛着诡异青痕,形状规则,不似普通创伤。
她皱眉细察,又翻看其他重伤者,发现数人皆有类似印记。位置不同,但纹路相似,像是某种金属利器所致。
“这不是刀伤……”她低声自语,“更像是烙印或毒器留下的痕迹。”
她取出小瓷瓶,小心刮下些许皮屑与残留物,藏入袖中。眼神深邃,似已预见背后隐藏的阴谋。
待伤员初步安置完毕,她步至船尾,望着海湾平静水面出神。海流在此处呈螺旋状缓行,与寻常潮汐迥异。
薛枫此时走来,肩披一件粗布斗篷,面色稍复。“多谢公主援手。”他拱手道,语气真诚。
她回头一笑,疲惫中带着锋芒:“将军指挥若定,才使全军得以生还。我不过尽些绵力。”
两人并肩而立,望着初升朝阳洒落海面,金光粼粼。然而谁都知道,这场风暴只是前奏,真正的战争却并未开始。
“我想看看海图。”薛枫忽然说道。
善德公主点头,随他步入主舱。桌上摊开着三幅不同年代绘制的朝鲜半岛海域图,墨迹斑驳,细节参差。
他们逐一对比,发现西侧海岸线基本一致,唯独在白江口以南约百里处,有一岛屿标注模糊不清。
“此处……应无岛。”薛枫手指轻点图面,“可这张高句丽旧图,却标有‘隐屿’二字,且绘有锚地符号。”
善德公主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卷羊皮地图,展开后赫然显示同一位置,竟有一圈红色标记,旁注“禁入”。
“这是我父王亲授的地图。”她低声道,“他曾说,此岛非自然形成,乃古时海上要塞遗迹。”
薛枫瞳孔微缩。他想起昨夜海流异常的方向,正与此岛方位吻合。“若真有航道通往此地……敌军或早已利用。”
二人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中的震惊与警觉。若是百济与倭国联军借此藏匿舰队,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继续翻查,在最古老的一张海图边缘,发现一行极小的篆字,几近褪色:
“龙眠之处,潮启之门,非时勿近,违者永沦。”
薛枫反复念诵,眉头越锁越紧。“这是警告?还是指引?”
善德公主伸手抚过那行字迹,指尖微微发颤。“我在新罗古籍中见过类似记载……说是上古时代,有海族封印了某种力量。”
舱内一时寂静。窗外海风轻拂,仿佛回应着千年前的低语。
“我们必须上报朝廷。”薛枫终于开口,“但这支舰队不能暴露意图。”
“我同意。”善德公主沉吟,“可若有人泄露消息……我们得先确认此岛是否存在。”
他们决定派出一艘轻舟,伪装成渔夫,在夜间探查该区域。行动必须隐秘,连本军将领也不能尽知。
就在此时,一名水手敲门禀报:昨夜被打捞上来的破损船板上,发现了奇怪刻痕。
薛枫与善德公主迅速赶到甲板。那块木板来自右翼战舰,表面焦黑,似遭火攻。而在烧灼痕迹之下,隐约可见一组符号。
“这不是汉字……也不是百济文。”薛枫喃喃道。
善德公主靠近细看,突然变色:“这是倭国东夷部族使用的密符!曾在一次边境冲突中出现过!”
她迅速取出纸笔记下图案,并与之前收集的伤口样本对照。两者纹路竟有部分重合。
“他们在试验某种武器。”她声音发冷,“用带有符咒的兵器伤人,或许能引发疫病或幻觉……”
薛枫握紧拳头。若敌军掌握此类手段,战场形势或将彻底逆转。
他下令封锁消息,所有接触过这块船板的人不得离岗。同时命工匠秘密修复一艘快艇,准备夜间出航。
黄昏降临,海湾再次陷入宁静。士兵们裹着毯子入睡,唯有主舱灯火未熄。
薛枫站在窗前,凝视远方海平线。他知道,今夜之后,一切都将不同。
善德公主坐在桌旁,整理药材与笔记。她取出一枚玉佩,轻轻摩挲。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据说能辨识邪气。
忽然,玉佩表面浮现一丝极淡的红晕。她心头一震,抬头看向窗外——海面依旧平静,可她感到某种东西正在苏醒。
薛枫察觉她的异样:“怎么了?”
她摇头,将玉佩收起。“没什么……只是觉得,这片海,藏着太多不该被唤醒的秘密。”
夜更深了。风停了,浪也静了,仿佛整个天地都在等待黎明前的最后一刻沉默。
而在那未知海域的深处,一座无人知晓的岛屿静静漂浮在迷雾之中,轮廓若隐若现,如同沉睡的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