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白江口,唐军大营在晨光中若隐若现。旌旗未展,鼓声未起,唯有巡逻士卒的脚步踏碎寂静。
营门外,一队异国装束的随从牵马伫立,为首女子披着深青色斗篷,面容藏于帽影之下。她目光微抬,扫过营门两侧的哨塔位置,指尖在袖中悄然记下方位。
守卫横枪拦路,声如铁石:“来者止步!未经许可,不得擅入军营。”
那女子不慌不忙,自怀中取出一方玉印,举至胸前。阳光穿过雾气,映出印上新罗王室特有的凤凰纹饰,边缘一道细微裂痕清晰可见。
“新罗特使善德,奉王命呈递紧急军情,需面见主将。”
守卫迟疑,正欲通报,远处马蹄声急。薛枫身披轻甲,策马而来,眉宇间透着审慎。他翻身下马,目光在善德脸上停留片刻。
“公主远道而来,辛苦了。”他语气平和,却暗含试探,“营中规矩森严,还望体谅。”
善德微微一笑,将玉印收回袖中。“将军治军有方,单是这营门布防,前后错落,互为犄角,确非常人所能及。”
薛枫不动声色,侧身引路。“公主请。”
步入营中,善德步伐沉稳,眼角余光掠过粮仓方位与火器堆放处。她看似随意打量,实则每一步都在丈量距离与地势。
主帐内,炭火微燃。薛枫亲手斟茶,动作从容。“公主此来,所为何事?”
“百济近日调动水军,战船频出白沙津,似有异动。”她取出一卷羊皮地图,轻轻展开,“这是我军探得的最新布防图。”
薛枫接过细看,眉头微蹙。图中标注详尽,连潮汐影响下的浅滩变化也有所体现。他不动声色地将图纸置于案角,靠近自己方才摊开的战船草图。
“公主对水战亦有研究?”
“生于海岛之国,岂能不知潮起潮落?”她轻啜一口茶,目光不经意扫过那张草图,“贵军楼船高大巍峨,若能配合潮势进退,必成江上铁壁。”
薛枫心中一凛。那草图仅绘轮廓,未标尺寸,寻常人难以判断用途。而她竟能一眼识破其为战船设计。
“公主观察入微。”他缓缓道,“不过军机重地,外人不宜久视。”
“将军多虑了。”她笑意温婉,“我若真有意窥探,何必等到现在?”
帐外风起,吹动帘幕。薛枫凝视她半晌,终是收回目光。“公主所言极是。只是兵戎之事,不得不慎。”
善德起身,向他深深一礼。“新罗愿与大唐共抗百济,非为私利,实为半岛安宁。若将军不信,可派人查验我随行物品。”
薛枫略一颔首。“不必。公主诚意,我已感知。”
两人并肩走出主帐,日影偏移,已近午时。远处江面波光粼粼,唐军战船列阵停泊,桅杆如林。
“将军可否容我一观战船?”善德忽然开口,语气温和却不容忽视。
薛枫脚步一顿。“江上风急,且战备未歇,恐有不便。”
“我知将军顾虑。”她望着江心,“但百济水师惯用火攻,若不知敌舰构造,如何制定对策?新罗虽小,也有水军三百艘,愿共享潮汐之法。”
薛枫侧目看她。她立于风中,斗篷轻扬,眼神清澈却深不可测。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只能远观,不得登船。”他终于松口。
善德点头致谢。两人沿江缓行,脚下沙土松软,潮痕分明。她忽然蹲下,指尖轻触湿沙。
“今夜子时,潮将大涨。”她低声道,“若敌趁夜来袭,必选此时。”
薛枫心头微震。他未提潮汐,她却主动点破。此人不仅懂水战,更精于推算天时。
“公主常习此类推演?”
“幼时父王命我研习海图,说女子亦可掌兵。”她站起身,笑意淡淡,“可惜世人总以为,女子只配绣花。”
薛枫默然。他原以为她是来刺探情报的细作,此刻却觉她胸中有丘壑。
前方一艘楼船正在试锚,铁链哗啦作响。善德驻足凝望,目光落在船首撞角的设计上,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贵军以冲撞为主,辅以强弩,确为良策。”她轻声道,“但若遇逆流,转向恐滞。”
薛枫不由走近一步。“公主有何建议?”
“可在船尾增设偏桨,借潮调头。”她比划手势,动作利落,“新罗渔船常用此法。”
薛枫沉吟。这提议极有见地,绝非临时编造。他开始相信,她真是为合作而来。
“若公主愿留下参谋……”话出口,他又顿住。此举逾矩,且无主帅授意。
善德似已察觉,轻轻摇头。“我自有归期。但临行前,还想问一句——将军可曾听过‘月满白沙,舟覆三更’之语?”
薛枫猛然抬头。“此语何意?”
“百济老渔民传言,每逢满月之夜,白沙津外暗流交汇,舟行易倾。”她望着他,“三日后,正是月圆。”
她未再多言,转身离去。背影挺直,步履坚定,仿佛不是求援者,而是执棋之人。
薛枫立于江畔,久久未动。风拂过耳际,带来远处水手呼号声。他忽然意识到——她并未说明消息来源,却精准指出时间与地点。
帐中那幅百济布防图仍在案上。他重新展开,发现一角用极细笔触标注了“酉时换防”,正是今日清晨。
他猛地合上图卷。她递交情报的时间,恰好在换防之后。她是如何得知的?
暮色四合,营中灯火渐次亮起。薛枫召来亲卫,低声下令:“彻查今日出入记录,尤其留意公主随从动向。”
亲卫领命而去。他独自踱回帐中,目光再次落在那张战船草图上。墨迹尚新,但边缘有一抹极淡的指痕——并非出自他手。
他俯身细看,那痕迹来自右手拇指,位置恰在舵轮示意处。唯有熟悉操船之人,才会本能关注此处。
帐外传来更鼓。二更将至,潮声隐隐。
他忽然想起她那枚玉印上的裂痕。旧伤,却从未被修补。新罗王印向来严禁损毁,为何独留此痕?
窗外月出东山,清辉洒落案前。他盯着那道裂痕的投影,竟与百济海岸某段断裂礁脉惊人相似。
他呼吸微滞。那不是瑕疵——是标记。
江面忽起涟漪,一艘小舟悄然离岸,影影绰绰驶向南岸。舟上人影瘦削,披着与善德随从相同的斗篷。
薛枫握紧佩刀,却没有下令拦截。他知道,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而此刻,白江口的夜风里,飘着一丝不属于大唐的气息——那是海盐与檀香混合的味道,来自遥远的新罗宫闱。
他走向地图架,抽出半岛全图,手指缓缓划过白沙津。三日后,月圆之夜,潮涨三更。
他低声自语:“你到底想让我看见什么?”
远处,最后一缕霞光沉入江底。江水翻涌,如同潜伏的巨兽即将苏醒。
营中巡哨更换,新的一班士卒走上哨塔。他们未曾注意到,刚才值守的两名士兵,在交班时交换了一个极短的眼神。
薛枫站在帐外,望着星空。北斗斜挂,斗柄指向东南——正是白沙津方向。
他忽然明白,善德看的不只是战船,而是整个战场的脉搏。
她来,不是为了求援,而是为了引导
……
次日
长孙无忌立于文官之首,须发微白,神情肃穆。他目光低垂,却自有一股威压弥漫开来。群臣不敢高语,唯恐触其锋芒。他是先帝托孤之臣,权倾朝野多年。
武则天缓步走入偏殿廊下,指尖轻抚栏杆。她未着盛装,只披一件素色锦袍,眉目沉静如水。宦官李忠义悄然靠近,低声禀报:“太尉已在殿中陈词,请娘娘早作打算。”
殿内钟鼓齐鸣,唐高宗端坐龙椅,面容倦怠中透着隐忍。他望向长孙无忌,缓缓开口:“今日议朝鲜之事,太尉有何见解?”
长孙无忌出列,声音浑厚如钟:“陛下,百济小患,不足劳中原大军远征。今国库空虚,边疆不稳,若再兴兵海外,恐动摇社稷根本。”
群臣默然。有人低头避视,有人暗自皱眉。但无人敢反驳这位三朝元老。他的每一句话,都似重锤砸在朝堂之上。
“且倭国水师虽弱,然跨海作战,补给艰难。”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一旦失利,非止损兵折将,更失天朝威仪。”
唐高宗微微蹙眉,手指轻叩扶手。他未即回应,而是侧首看向殿侧帘幕——那里,隐约可见一抹身影静立不动。
武则天站在帘后,呼吸极轻。她知道,此刻不能贸然发声。后宫干政,乃大忌。但她必须让皇帝听见那未说出口的话。
她轻轻咳嗽一声,恰到好处地传入御前。唐高宗似有所觉,转头望来,眼神微动。她垂眸,以袖掩唇,动作温婉得体。
“朕亦知远征非易事。”唐高宗终于开口,“然新罗遣使泣血求援,言百济勾结倭人,已陷数城。若置之不理,藩属离心,后果更甚。”
长孙无忌眉头紧锁:“藩属自有其命,岂能尽护?吐蕃近岁屡犯河西,铁骑压境,方为心腹大患!”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骤变。吐蕃二字,如寒刃出鞘。连唐高宗也不由坐直身躯。
武则天心中微动。机会来了。她悄然退后一步,对守候在外的李忠义递去一眼。后者会意,悄然退下。
午后阳光斜照甘露殿,金瓦生辉。殿内香烟袅袅,武则天独坐案前,执笔凝思。她写下几行字,又尽数划去,最终只留寥寥数语。
“刘将军久历战阵,深知兵机。可呈策详述利害,尤须提及西陲安危。”她将信封入蜡丸,交予李忠义。
李忠义迟疑道:“张怀恩近日常驻东宫,恐难脱身。”他指的是长孙无忌安插在宫中的耳目。
“那就通过东宫记事小吏王承业。”武则天淡淡道,“此人与刘仁轨同乡,素有往来,行事自然,不易起疑。”
李忠义点头称是,正欲离去,忽听门外脚步声起。两人皆是一凛。武则天迅速将蜡丸藏入茶盏底座,神色如常。
门开处,竟是宫女送茶。李忠义接过托盘,转身而出。行至回廊拐角,迎面撞见一人——正是张怀恩。
二人错身而过,目光交汇刹那,彼此皆生警觉。李忠义强作镇定,张怀恩却驻足良久,盯着那托盘看了半晌。
夕阳西下,紫宸门外归鸟成群。御书房内烛火初燃,唐高宗批阅奏章,眉头未展。内侍通报:刘仁轨有密折呈上。
“哦?”他抬眼,“宣。”
刘仁轨并未亲至, лишь一封文书由宦官递入。唐高宗展开细读,神情渐变。文中条分缕析,言明出兵朝鲜不仅可救新罗,更能震慑东海诸国。
更关键的是,末段写道:“倭人依附百济,实为试探大唐底线。若我军得胜,则四夷慑服;若退缩,则西域诸部或将效仿,吐蕃必乘势而起。”
唐高宗霍然起身。他来回踱步,口中喃喃:“吐蕃……吐蕃……”
他忽然停下,望向窗外暮色。那一瞬,仿佛有铁蹄踏碎玉门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提笔,在折子空白处朱批两字:“准奏”。
又添一句:“兼顾西陲。”
这一句,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它将成为日后边疆布防的依据,也成为朝堂风云的引信。
夜风穿廊,吹动檐铃。武则天立于寝宫窗前,望着远处御书房灯火未熄。她嘴角微扬,随即敛去,恢复一贯的恭顺模样。
她知道,今日之举,已在无形中撬动权力天平。但她也清楚,长孙无忌不会善罢甘休。那一次走廊上的偶遇,绝非偶然。
与此同时,张怀恩回到私宅,召来心腹密谈。他反复回忆白日所见:“李忠义手中托盘,本不该出现在东宫西侧廊……除非,他是绕路避人。”
“查王承业。”他冷冷下令,“这几日是否与外臣通信。”
风雨未至,暗流已涌。
数日后,刘仁轨受诏入朝,面授机宜。他年逾五旬,目光如炬,举止沉稳。唐高宗亲自赐酒,嘱其“扬威海外,安固藩篱”。
长孙无忌列席旁听,面色阴沉。他几次欲言又止,终未开口。他知道,局势已不在掌控之中。
退朝时,刘仁轨步出宫门,忽觉有人注视。他回首望去,只见张怀恩立于影壁之后,目光如针。
他不动声色,登车而去。车内,他取出藏于袖中的副本奏章,翻至最后一页——那里,多了一行极细的小字:“甘露殿所出,慎之。”
他闭目片刻,叹息一声。这局棋,不止关乎战场,更在庙堂深处。
长安城外,灞桥柳色初青。送别将士的鼓乐尚未响起,但战船已在扬州港集结待发。
而在新罗境内,烽火连天。百济叛军联合倭国水师,已逼近汉江要隘。百姓流离,日夜翘首北望。
唐高宗独自坐在御花园凉亭中,手中握着那份批红奏章。他轻声问身旁老宦官:“你说,朕此举,究竟是为新罗,还是为天下?”
老宦官不敢答。
他抬头望天,星河璀璨。那一刻,他仿佛看见遥远的西部边境,黄沙滚滚,铁甲映月。
吐蕃的影子,正悄然爬上大唐的边墙。
武则天在佛堂焚香,双手合十。她念的是《金刚经》,心中想的却是地图上的山川走势。她记得刘仁轨曾提过一句:“若能在辽东立稳脚跟,西线便可腾出手来。”
这句话,她记了很久。
她睁开眼,烛光摇曳,映出她眸中一点幽深。她吹灭香火,起身离去,裙裾无声掠过蒲团。
宫墙之外,万家灯火。而在这片光明之下,无数秘密正在生长。
李忠义深夜接到回信,打开一看,只有两个字:“已达。”
他烧毁纸条,将灰烬倒入井中。他知道,从今往后,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而在太尉府,长孙无忌彻夜未眠。他翻阅历年边报,尤其关注吐蕃动向。当他看到“吐谷浑降部迁徙”一条时,猛然合上卷宗。
“她想做什么?”他喃喃道,“借东海之兵,谋西域之势?”
他唤来幕僚,低声吩咐:“即日起,严密监视甘露殿出入之人,尤其是与东宫有关联者。”
风起于青萍之末。一场决定东亚格局的战争尚未开始,真正的较量,早已在长安的深宫之中悄然上演。
唐军即将启程的消息传至各地,民间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劳民伤财,也有人说这是天威远播。
但在最偏远的河西某座军堡里,一名戍卒望着西方荒原,忽然问道:“将军,咱们这边防,最近为何增了哨岗?”
校尉沉默片刻,只答一句:“上头的意思,说是‘兼顾西陲’。”
两人皆不解其意。但他们不知道,这几个字,将在三年后的一场雪夜之战中,挽救整个陇右道的命运。
白江口的硝烟还未升起,但命运的航向,已在这一刻悄然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