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六年秋,长安城被一层薄雾笼罩,宫墙在夜色中如巨兽蛰伏。太极宫内灯火稀疏,唯有含凉殿一隅尚有微光摇曳。
金春秋披着灰褐色斗篷,低头穿行于回廊之间,脚步轻得几乎不惊起一丝尘埃。他额角沁汗,掌心紧攥一枚铜符——那是三年前唐使赠予新罗王的信物。
风掠过檐角铜铃,发出细微颤音。他猛然顿足,前方两名巡夜侍卫正缓步而来,铁甲与石板相击,声声入耳。
他闪身躲入侧殿阴影,心跳如鼓。如若此刻被捕,非但使命难成,更将牵连唐廷内部接应之人。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自廊柱后悄然浮现,轻轻叩了三下腰间玉佩。那声音极低,却让金春秋瞳孔骤缩——正是密约暗号。
侍卫经过时,那人低声说了句什么人,引开注意。金春秋趁机贴墙疾行,终抵含凉殿后门。
殿内烛火轻晃,唐高宗李治端坐案前,眉宇凝重。他刚批完最后一道奏章,指尖尚染朱砂。
“陛下,人已带到。”内应低声禀报,随即退下,腰间玉佩在灯下泛出青白光泽,隐约可见百济图腾纹样。
金春秋跪伏于地,额头触砖:“臣新罗正卿金春秋,冒死闯宫觐见。”
李治抬眼,目光如刃:“未经宣召,深夜乔装入宫,尔可知罪?”
“知罪。”金春秋双手奉上密报,“然若不呈此书,恐他日悔之晚矣。”
李治接过密函,展开细阅。初时神色平静,继而眉头紧锁,最终一掌拍案:“百济竟敢勾结倭国?!”
密报纸页泛黄,字迹潦草,末尾一页却被刻意折角,藏住半行小字。李治未觉, 将其翻过继续阅读。
“倭兵已在对马集结,战船逾三百艘,意图夹击我新罗,而后犯大唐东境。”金春秋声音发颤,“唇亡齿寒,陛下明鉴!”
李治沉默良久,踱步至窗前。窗外雾气弥漫,仿佛天地皆陷迷局。
“你所言若属实,为何不早报?”
“百济封锁海路,使者九死一生。前三批皆被截杀,唯臣侥幸登岸。”
李治回头,见其衣袖破损,血迹斑斑,心中微动。
“此事重大,朕需明日早朝召集群臣商议。你暂避偏殿,不得露面。”
金春秋俯首:“唯愿天朝垂怜,救新罗于水火。”
待他退下,李治凝视密报折角处,指尖无意识摩挲那道折痕。隐约间似有字迹透出,却终究未揭。
次日清晨,大明宫含元殿钟鼓齐鸣。群臣列班而立,鸦雀无声。
唐高宗端坐龙椅,将密报掷于阶前:“昨夜得新罗急报,百济私通倭国,图谋不轨。诸卿以为,当如何应对?”
话音未落,礼部尚书崔义玄越众而出:“陛下,国库连年赈灾,军资匮乏,不宜轻启战端。”
兵部侍郎裴行俭立即反驳:“倭寇野心昭然,若纵其坐大,必成心腹之患!”
殿中顿时喧哗起来。主战派力陈边防危急,保守派则忧财政不堪重负。
刘仁轨立于武将之首,始终未语。直至争论渐歇,他才稳步出列,甲胄铿然作响。
“臣请一言。”他的声音不高,却压下所有嘈杂。
“百济据半岛西南,控扼海道;倭国跨海而来,志不在小。今若不伐,异日敌舰直逼登州,悔将何及?”
户部郎中柳亨冷笑:“说得轻巧!粮从何来?船从何出?将士谁遣?”
刘仁轨不怒反笑:“粮可征于河南,船可造于扬州,将士……”他环视诸将,“自有忠勇之士愿效命。”
李治眼中闪过赞许,却仍沉吟不决。
这时,一名年轻官员低头站在角落,手指不停摩挲袖口,神情恍惚。他正是鸿胪寺主簿郑敬玄,昨日曾与百济使节共饮。
“传工部尚书。”李治忽然开口,“即刻勘察沿海船坊,三日内具本奏报。”
此为折中之策:暂不出兵,先备后动。
退朝钟响,群臣鱼贯而出。刘仁轨却驻足殿前,望向东海方向,久久不动。
午后,紫宸殿偏阁帘幕低垂。李治独召数位重臣议事。
“主帅人选,诸卿有何推荐?”他开门见山。
宰相长孙无忌缓缓道:“老将薛仁贵远镇西域,其子薛讷重伤未愈,苏定方病休在家,恐无人堪任。”
诸将低头,无人应答。战事未明,谁愿担此重责?
就在此刻,刘仁轨整衣出列:“臣愿往。”
满堂皆惊。此人官不过四品,竟敢主动请缨?
“你可知此去凶险?千里远征,水陆交错,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臣熟读《孙子》,曾任带方刺史,深知半岛地形。且……”他顿了顿,“水军之事,臣已有筹谋。”
李治深深看他,忽而起身,自御架取出一物——尚方宝剑。
剑出鞘寸许,寒光凛冽。剑鞘之上,镌刻云雷纹,其间隐现奇异符号,与金春秋密报折角印记竟有七分相似。
“赐你全权,便宜行事。”李治亲手递剑,“凡阻挠军务者,先斩后奏。”
刘仁轨双膝跪地,双手承剑:“臣誓以性命护大唐威仪,不负圣恩。”
退出宫门时,夕阳西沉。他并未归府,而是径赴将作监。
“烦请调阅近五年造船匠籍,尤重扬州、泉州两地。”
小吏迟疑:“这……需兵部文书。”
刘仁轨抽出腰牌,冷声道:“持此令,即刻办理。”
翻阅名册之际,他目光停驻一人姓名之上——“扶余清”,原百济工匠,现居润州船坊。
他指尖重重一点,低声自语:“原来如此。”
回到家中,他命亲信密查三事:一是鸿胪寺郑敬玄近日行踪;二是含凉殿当夜值守太监身份;三是尚方宝剑纹饰来源。
夜深人静,他独坐灯下,铺开地图。目光久久停留在白江口一带,笔尖轻点,圈出数处要地。
忽然,窗外传来轻微响动。他警觉抬头,只见一只信鸽落在檐角,腿上绑着小小竹管。
取下展开,仅八字:“风起扶余,慎防水变。”
他面色骤变,立即将纸条投入灯焰。
翌日清晨,他秘密召集旧部,只说三日后离京,行程保密。
临行前,他最后一次面圣。李治问:“若有变故,如何处置?”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他答,“但只要水军在手,胜机自来。”
李治点头,忽问:“你可识得‘扶余’二字?”
刘仁轨心头一震,面上不动:“曾闻百济王族姓扶余,不知陛下何出此问?”
李治摇头:“无它,昨夜梦中似有人呼此名。”
刘仁轨告退时,发现宫道尽头,那名送信太监正悄然离去,腰间玉佩在晨光中一闪而没。
他记下了那个身影。
城门外,车马已备。他登上马车,掀帘回望长安。这座帝都,在晨雾中宛如沉睡巨龙。
车轮启动,碾过青石。他闭目,脑海中浮现出海图、潮汐、风向,以及那一行被折角掩盖的小字。
而在遥远的半岛南端,一艘漆黑楼船悄然驶离港口,船首悬挂的旗帜上,赫然是百济与倭国双徽并列。
与此同时,唐廷户部账册中一笔异常支出悄然浮现:三千斛米粮,未经审批,流向不明。
刘仁轨不知道的是,他手中的尚方宝剑,曾属于一位二十年前死于海战的将军——那位将军,正是扶余人。
海风从胶州湾口吹来,带着咸腥与湿意,拂过校场边缘的旌旗。晨光初照,战鼓未响,演武台前已聚满将士,甲胄铿锵,目光如炬。
薛枫立在校场东侧,身披轻铠,手执方天画戟,眉宇间不见紧张,唯有沉静。他年不过二十有三,却已在军中崭露头角,出身世家名门,河东薛氏北魏薛安都一脉皆深受皇帝信任,尤其祖父薛仁贵与父亲薛讷更受太宗皇帝与高宗李治倚重,却不愿受祖上荣光,想靠自己建功立业,此时,只是刘仁轨帐下的一员小将。
“今日演武,对阵老将陈崇远。”传令官高声宣读,声音在空旷校场上回荡。众人哗然——陈崇远乃刘仁轨麾下宿将,掌舟师十载,从未败于演阵。
陈崇远缓步登台,须发微白,步履稳健。他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薛枫身上,嘴角微扬:“后生可畏,但战场不讲情面。”
薛枫抱拳行礼,语气平和:“晚辈愿领教。”
鼓声骤起,校场中央沙盘升起,模拟白江口海域地形。潮汐线、风向标一一标注,时限为两刻钟,破阵者胜。
薛枫凝神细察,指尖轻抚沙盘边缘。他忽然蹲下,拾起一撮细沙洒向空中——沙粒随风偏移,落点偏向西北。
“西北风三成,潮初涨。”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这是他自幼习得的观海之法,旁人只当是巧合,唯有他自己知道,那是血脉里的直觉。
“你欲以奇兵迂回?”陈崇远冷笑,“此地无掩体,何来奇袭?”
薛枫不答,只令己方两艘艨艟缓缓前移,佯作主攻之势。陈崇远果然调动主力封堵正面,阵型收紧如铁桶。
就在敌阵变动刹那,薛枫猛然拔出腰间横刀指挥:“东南小舟队,顺流突进!”
一艘轻舸借着初涨之潮,贴着沙盘“海岸”疾驰而入,直插敌后。陈崇远变色,急调兵力回防,却已迟了半步。
“破!”裁判官掷下红旗。全场寂静,继而爆发出低低惊叹。
“他竟用潮时差了对手一步。”一名参军喃喃道,“这等细节,连我都未曾留意。”
陈崇远默然良久,终是点头:“胜得干净利落。”
薛枫收刀入鞘,额上微汗,心却平静。他知道,这一战不只是赢了一场演武,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撕开了资历的桎梏,也让别人知道,他父亲是他父亲,他是他。
午后,帅帐之中,炭火微燃。刘仁轨端坐主位,目光如渊。诸将分列两侧,气氛凝重。
“本帅提议,擢升薛枫为舰队副将,协理水师事务。”刘仁轨开口,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帐内顿时哗然。“此人年轻,资历尚浅!”一名老将拍案而起,“岂能居我等之上?”
“正是!演武虽胜,难代实战。”另一人附和,目光中满是质疑。
刘仁轨不动声色,只道:“既如此,当场推演一局如何?设敌舰三十,我军二十六,限一炷香定策。”
沙盘再起,众将围拢。有人冷笑:“看他如何应对。”
薛枫上前,略一沉吟,便以三路分兵诱敌,虚实结合,又预留伏兵于暗流交汇处。待敌深入,骤然合围,断其退路。
“此策若行,敌必溃。”一名素来严谨的参将点头称是。
刘仁轨静静看着薛枫,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那眼神深邃如海,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少年,望见了某种久远的可能。
“副将之位,非才不授。”他缓缓起身,“明日张榜,诸君勿复多言。”
夜幕低垂,薛府书房烛火未熄。薛讷独坐案前,手抚一卷古旧图轴,神色凝重。
门扉轻响,薛枫推门而入。“父亲深夜相召,可是有事?”
薛讷抬头,目光如炬。“你今日之举,震动军中。荣耀背后,是千钧重担。”
他起身踱步,声音低沉:“薛家世代为将,镇守东海,靠的不是勇猛,而是谋略与传承。”
说着,他取出一方檀木匣,打开后露出一幅泛黄阵图。边角磨损,墨迹斑驳,唯右下角一处印记模糊不清,似被水浸过,又似刻意抹去。
“此乃先祖所遗《沧溟八阵图》,专克海战之变。”薛讷压低声音,“其中奥秘,历代仅传长子。”
薛枫心头一震,双手接过,指尖触到那粗糙纸面,竟觉一阵温热流转。
“父亲……这图,为何右下角如此?”
薛讷摇头:“莫问。只记一句:‘东海有变,图现其机’。若有一日风浪滔天,你要凭此图决生死。”
窗外忽起一阵风,吹动窗棂,烛火摇曳。薛枫抬头,见父亲面容苍老,鬓角尽霜,却仍挺直如松。
“儿不敢忘。”他跪地叩首,“薛家忠魂,永镇海疆。”
薛讷扶他起身,久久不语。最终只拍了拍他的肩:“去吧。明日出营操练,莫负此任。”
薛枫退出书房,手中紧握阵图,步履沉重。月光洒在庭院青砖上,映出他长长的影子。
他停下脚步,仰望星空。北斗低垂,正指白江方向。那一片海域,他尚未踏足,却已感到某种召唤。
风又起,带着远方潮声。他闭目呼吸,忽然察觉体内气血流转异样——每当靠近水域,五感便格外清明,尤以听涛辨流为甚。
这是天赋?还是血脉中的秘密?
他想起父亲提及“东海有变”时的眼神,那不是警告,更像是等待。
回到房中,他将阵图摊开于案,就灯细看。右下角模糊印记旁,隐约可见一行极小篆文:“癸未年,沉舟处”。
他心中一动:癸未……正是四十年前那场惨败之年。先祖是否在此折戟?而这图,是否藏着复仇之钥?
远处传来更鼓,三更天。他吹灭灯火,却无法入眠。脑海中反复浮现白江口沙盘、潮汐走向、风力测算……
忽然,他抓起笔,在纸上疾书数式——若依今日所测海流速度,三日后潮势将形成天然回漩,适合作战。
笔尖一顿。他意识到,这不是推演,而是预感。
翌日清晨,薛枫奔赴水寨。将士们远远望见他佩副将印绶而来,神情复杂。有人抱臂冷视,也有人悄然颔首。
一名年轻士卒低声问同伴:“真是他破了陈将军的阵?”
“亲眼所见。”对方答,“用潮,用风,像能听见海说话似的。”
薛枫走过码头,脚下一顿。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忽然驻足良久。
刘仁轨昨夜那道目光,再次浮现眼前。那不是简单的赏识,而是一种确认——仿佛早已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而此刻,海风送来一丝异样气息。不是寻常盐味,而是某种沉郁的金属腥气,似有大战将至。
他握紧腰间唐刀,低声自语:“白江口……我们终会相见。”
潮水拍岸,一声声,如同战鼓渐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