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济王城深处,一座低矮石室隐于宫墙之后,四周无灯无火,唯有风声掠过檐角,如低语般回荡。
室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扶余丰冷峻的侧脸。他端坐于案前,指尖轻敲桌面,目光紧盯对面身披和服的男子。
日本遣唐使吉川真备缓缓抬头,眼中寒光一闪:“白江口水势平缓,正是设伏良机。”
“贵国楼船已备妥?”扶余丰低声问,声音压得极低,似怕惊动墙外夜风。
“八艘巨舰,三层飞阁,可载兵三千。”吉备真备取出一卷羊皮图,缓缓展开,“此为新式楼船图样,唐军未见此物,必难应对。”
图纸上墨线纵横,楼台高耸,舷侧布满弓弩孔道,宛如海上城池。
扶余丰凝视良久,嘴角微扬:“若能于此地歼灭唐军主力,百济复国有望。”
话音未落,门外忽传脚步声,急促而沉重。
“谁?”吉备猛然起身,手按刀柄。
门被猛地推开,一道身影闯入——是扶余忠,披发未冠,眼中怒火如焚。
“兄长!你竟引倭人入我国腹地,还欲以海战决生死?”
扶余丰脸色骤变:“退下!此乃国事,非你可议!”
“国事?这是将百济推向火坑!”扶余忠踏前一步,指向图纸,“此船虽巨,却笨重难转,一旦风向不利,便是活靶!”
吉川冷笑:“南朝小邦,也懂海战之道?”
扶余忠不看他,只盯着兄长:“你忘了泗沘城破时百姓哭号之声?如今再借外力,百济还有何尊严可言?”
“住口!”扶余丰拍案而起,“没有倭国援兵,你我早成阶下囚!”
两名侍卫冲入,架住扶余忠双臂。他挣扎片刻,终被拖向门外。
临出门前,他回头望了一眼,嘴唇微动,吐出一句极轻之语:“背叛盟友者,终将自食其果。”
那声音几不可闻,却如针刺入寂静。
走廊幽深,烛影晃动。扶余忠被押行数步,忽见随从低头经过,两人目光相接,他极轻微地眨了眨眼。
随从会意,悄然退入暗处。
密室重归沉寂。吉川重新铺开图纸,继续商议布阵细节。
“明日午时,舰队将集结于白江口北湾。”
“唐军若从陆路驰援新罗,必经此水道。”
“届时以楼船居高临下,火箭齐发,断其归路。”
烛火噼啪一声炸响,吉备抬手拨芯,神情不动。
但无人察觉,角落阴影中,一片薄绢正被悄悄抄录。
夜色渐浓,王城陷入昏睡。
扶余忠的随从换上巡卒服饰,怀揣誊写完毕的情报,悄然潜出府邸。
巷道曲折,青石湿滑。他贴墙疾行,耳听更鼓三响,距天亮不足半个时辰。
前方拐角忽现火把光影——是巡逻队。
他迅速缩身入屋檐凹处,屏息不动。
“有人影!”一名士兵低喝。
脚步声逼近。他心跳如鼓,手已摸向腰间短刃。
士兵翻墙而过,却什么都没看到,地上只有几枚细碎的脚印
趁此混乱,随从翻越矮墙,跃入后巷。
追兵反应过来,呼喝声四起。五名士兵持矛追来,火把照亮窄巷。
他奔至城门附近排水渠,钻入暗沟,匍匐前行。
水腥扑鼻,污泥没膝。身后喊杀声渐远,但他不敢停歇。
终于爬出城外,远处树林黑影幢幢。
他喘息未定,忽觉背后寒意袭来——一支箭矢钉入身旁树干,羽尾轻颤。
“别动。”林间传来低语。
随从僵住。那人走出,黑巾蒙面,手持长弓,箭镞对准咽喉。
“你是谁派来的?”
“少主……扶余忠。”
对方沉默片刻,收弓入鞘。“跟我走。”
黎明前夕,潮声隐隐。
新罗使者金玄一立于河滩,接过油布包裹的密函,手指微颤。
“真是楼船图?”
“千真万确。”随从跪地交出,“少主愿助新罗共抗倭寇。”
金玄一点头,将密函贴身藏好。
忽然,远处火光闪动——百济巡逻队沿岸搜索而来。
“快走!”蒙面人低喝,“我来断后。”
三人分头撤离。金玄一奔向下游浅滩,却发现潮水已涨,水面宽阔湍急。
身后追兵逼近,脚步声踏碎沙砾。
他停下脚步,举起双手:“我不跑了!”
追兵首领狞笑:“早该如此。”
就在对方放松警惕之际,金玄一猛然掷出袖中烟雾弹。
轰然一声,灰烟弥漫,刺鼻气味令人涕泪横流。
追兵慌乱后退,阵型大乱。
一道黑影自上游跃出,挥刀斩断两人兵器。是另一名新罗斥候。
“走!”
金玄一纵身跳入激流,水流瞬间裹挟身体。他咬牙划水,逆浪前行。
身后箭矢嗖嗖射入水中,近在咫尺。
终于触到对岸泥地,他奋力爬出,滚入芦苇丛中。
追兵止步岸边,怒吼声被潮声吞没。
天边泛白,晨雾笼罩江面。
金玄一伏于草中,确认无人追踪,才颤抖着取出密函。
油布完好。他一层层揭开,再度审视那张楼船图纸。
墨线清晰,结构分明。但在右舷第三层甲板处,有一处极细微的改动——原应为支撑柱的位置,却被画成空格。
他瞳孔微缩。
这不是疏漏。是有意为之的弱点标记。
他猛然醒悟:扶余忠不仅泄露情报,更在图纸上暗藏破绽提示。
风拂过芦苇,沙沙作响。
他缓缓合上图纸,望向东方初升的曦光。
而在百济王城,扶余忠独坐房中,手中摩挲着一枚铜铃——那是幼年与新罗质子共玩之物。
窗外,第一缕阳光照进庭院。
他轻轻闭眼,似在祈祷,又似在诀别。
与此同时,树林深处,那名蒙面射手正取下箭矢,仔细擦拭。
箭杆底部,刻有一圈细纹——形如新月抱星。
他将箭收回囊中,转身没入林间。
百济宫墙之上,一只信鸽振翅起飞,直扑南方。
海风渐起,白江口外波涛翻涌。
一艘渔船悄然离岸,船底夹层中藏着一封加急军情。
潮水推动舟楫,驶向未知战场。
而在遥远的新罗军帐,烛火彻夜未熄。
金玄一摊开地图,用朱笔圈出白江口北湾。
他低声对副将道:“通知前线,准备迎战。”
副将迟疑:“唐军尚未抵达,我们孤军深入是否太过冒险?”
金玄一摇头:“不必等他们。我们已有先机。”
他指尖点在图纸那处空白支撑位,眼神锐利如刀。
“敌人最大的自信,正是他们最致命的破绽。”
帐外,战马嘶鸣,铁甲铿锵。
黎明已至,大战将启。
……
薛枫立于旗舰船首,江风拂动他的披甲,远处熊津江口的雾气如灰纱般弥漫。水波轻拍战舰,唐军正准备靠岸补给。
晨光未明,天地间一片朦胧。士兵们低声交谈,搬运粮袋与箭矢,气氛松弛而有序。谁也未曾察觉,死神已在暗流中悄然逼近。
忽然,一声尖锐的哨响划破寂静。数十艘小艇从侧翼浅湾疾驰而出,船头燃着火把,百济水军借浓雾掩护发起突袭。
箭雨倾泻而下,火矢如流星坠入甲板。一名唐兵尚未反应,已被贯穿肩胛钉死在桅杆上,惨叫戛然而止。
“敌袭!结阵!”薛枫厉声喝道,声音穿透混乱。他跃上高台,目光扫过敌船航路,迅速判断出对方意图分割围歼。
旗舰剧烈摇晃,一枚石弹砸中右舷,木屑飞溅。副将踉跄扑来:“将军,左翼三船已起火,是否弃船?”
薛枫冷冷摇头:“收缩防线,所有战船向旗舰靠拢,弓弩手上楼船压制敌艇!不得分散!”
命令传下,鼓声骤起。唐军迅速收拢队形,以大舰为盾,层层布防。强弓劲弩自高处齐射,箭矢如暴雨倾泻。
敌方小艇灵活穿梭,但一旦靠近即遭密集火力覆盖。一艘百济快船刚欲靠帮,便被十数支羽箭钉入船板,沉入江底。
薛枫紧盯战场,忽然皱眉——那些火矢燃烧时发出幽蓝火光,且引信缠绕方式极为奇特,非中原技法。
“那是倭人用的硫磺油引法。”身旁老舵手低语,“我在登州见过日本商船用此物照明。”
薛枫瞳孔微缩。百济怎会有倭地技术?除非……两国早已勾连。
敌军攻势稍缓,却仍未退去。他们依仗熟悉水道,在礁石间迂回穿插,不断骚扰唐军侧翼。
薛枫凝神思索片刻,忽而下令:“变阵!雁形展开,两翼包抄,主舰缓进诱敌!”
号角长鸣,唐军舰队缓缓拉开阵型。中央旗舰缓慢前移,左右两翼如大雁展翅斜出,隐含合围之势。
百济将领见状冷笑,以为唐军阵脚松动,立即命主力战舰猛攻中军,企图一举击溃指挥中枢。
旗舰接连中箭,帆索断裂半幅。薛枫却不动如山,只令旗轻挥:“等他们再近三十步。”
敌舰蜂拥而至,距离缩短至投石机最佳射程。就在此刻,鼓声突变三急响!
轰然巨响中,十余枚石弹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弧线,精准落入敌群。一艘指挥舰被正面击中,船体崩裂。
几乎同时,两翼唐舰加速包抄,箭雨与火油罐齐发,封锁敌军退路。战场局势瞬间逆转。
百济水军陷入混乱,前后受敌,指挥失灵。原本占优的数量此刻成了累赘,船只相互碰撞,难以脱身。
薛枫举剑指向敌帅旗所在:“集火那艘赤帆楼船!斩其首脑!”
一轮齐射过后,敌旗舰桅杆折断,帅旗坠落江中。敌将怒吼未绝,便被飞矢贯喉,当场毙命。
残敌四散奔逃,唐军追击至浅滩,焚毁敌船十余艘,俘获两艘完好战舰。江面浮尸漂荡,血染波涛。
战事平息,薛枫踏上敌舰残骸搜查。甲板湿滑,血水混着雨水流淌。他在一处破损舱室停下脚步。
角落里,一块焦黑木牌半埋于碎木之下。他俯身拾起,拂去灰烬,赫然看见其上刻着数个扭曲文字——非汉字,亦非百济文。
“这是……倭字?”随行通译接过细看,脸色骤变,“写的是‘东征’与‘神护’,像是军令标记。”
薛枫默然良久。日本不仅提供技术支持,甚至已派兵参战。这场战争,远比预想复杂。
他命人将俘虏尽数押至主舰,亲自审问。其中一人披甲完整,腰佩短刀,眉宇间透着倨傲,应是敌将无疑。
营帐内烛火摇曳,薛枫端坐案前,不发一语。敌将昂首挺胸,满脸不屑。
“你们百济孤军犯险,竟敢挑衅天威?”薛枫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却如寒刃压颈。
敌将冷笑:“胜负未定,何谈挑衅?你们深入半岛,才是自取灭亡。”
薛枫淡淡一笑,起身踱步至其身后,忽然伸手扯开其铠甲内衬:“这纹章……不是百济王族徽记,而是倭国藤原氏旁支图腾。”
敌将身躯一震,眼中闪过惊慌,随即咬牙闭目:“杀了我便是,休想得知半分情报。”
薛枫却不恼,反而命人送上清水与干粮:“你若不说,我也能查出来。但你家人呢?他们在对马岛可还安好?”
敌将猛然抬头,眼中怒火与恐惧交织:“你们……竟敢威胁妇孺?”
“我只是陈述事实。”薛枫坐下,直视其眼,“你姓藤原,名直元,父曾任倭国遣唐使随员,通晓汉文。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藤原直元呼吸急促,额角渗汗。他本以为伪装得天衣无缝,却不料细节尽被识破。
“你以为你们的秘密联盟无人知晓?”薛枫缓缓道,“火矢配方、战术节奏、木牌标记……处处皆是破绽。”
帐外雷声隐隐,风雨欲来。藤原直元低头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我们……确已结盟。”
薛枫眼神一凛:“何时?何人牵头?兵力几何?”
“三个月前,百济末代王子扶余丰遣使赴倭,献国玺求援。倭王孝德天皇允诺出兵万余,由毛野稚子统率。”
“如今东线筑紫水营已有五千倭军待命,另调战船六十艘,不日将与百济残部会师白江口。”
薛枫心中一沉。倭军主力尚未登场,此前所遇不过是先锋试探。真正的风暴,还在后头。
“你们计划合围我军?”他追问。
藤原直元苦笑:“正是。你们登陆熊津,看似势如破竹,实则已入圈套。东线大军将切断退路,你们插翅难飞。”
薛枫站起身,望向帐外江面。乌云翻涌,仿佛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降临。
他转身下令:“将此人严密看管,不得泄露其身份。其余俘虏择日释放,制造我军欲撤假象。”
副将迟疑:“真要放虎归山?”
“他们回去才会传话。”薛枫嘴角微扬,“让敌人误判形势,比杀一百人都有用。”
夜深,薛枫独坐灯下,摊开地图。白江口位于半岛西南,水域开阔,正是决战之地。
他提笔标注几处关键节点,又在“东线”二字旁重重画圈。倭军藏匿已久,此战若胜,须彻底粉碎其野心。
忽然,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斥候跪禀:“将军,东面发现异常信号烟火,三明三灭,似为联络暗号!”
薛枫霍然起身:“果然有人接应!立即派出快船侦察,不得惊动对方。”
他走出营帐,仰望星空。北斗低垂,银河横贯。大战将至,天地无言,唯有风卷战旗猎猎作响。
远处江心,一艘孤舟悄然离岸。藤原直元被蒙眼送出,由两名唐军暗中尾随。
他们不知道的是,江对岸密林之中,一双眼睛正透过树影窥视这一切。那人手中握着一面铜镜,轻轻一闪。
信号已传。
薛枫回到舱中,取出那块刻有日文的木牌,放入锦盒封存。此物将呈报主帅,作为铁证。
但他更清楚,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倭人诡谲,百济狡诈,联军背后藏着更深的阴谋。
他吹熄烛火,伫立窗前。江水滔滔,映着残月如钩。这一夜,注定无人入眠。
黎明前最暗之时,一只信鸽自旗舰飞出,振翅掠过江面,向着北方疾驰而去。
而在东方海平线尽头,晨雾之中,隐约可见数点帆影缓缓西移,似有千军万马正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