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熟悉感？

赛尔号的机械工坊里，常年飘着能量液的清冽味，混着金属抛光剂的涩气，闻久了竟也成了熟悉的味道。卡璐璐守在工作台前组装新型探测无人机，六条机械臂灵活穿梭，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却没半分差错。

“所以他就画了张图，就把你卡了三天的相位干扰问题解决了？”她头也没抬，一条机械臂精准夹起焊接枪，对着微型传感器点焊，火花溅起又迅速熄灭。

赛小息坐在旁边的高脚凳上，指尖摩挲着那块按银翼方案改造的转换器，金属触感冰凉顺滑。“不只是解决了那么简单。他给的方案……说不上来的顺，有种很特别的美感。就像一道绕了半天的复杂数学题，有人一眼看透，直接写出最简洁的答案，连多余的步骤都没有。”

“是直觉型的技术员。”阿铁打抱着刀靠在门框上，脊背挺得笔直，他的战斗系统就算歇着，也保持着低功耗待命状态，随时能切换备战模式，“战场上也有这种人，不用刻意分析，凭本能就能找到最佳攻击路径，一般都是打了无数场仗的老兵。”

“可他失忆了啊。”卡璐璐放下焊接枪，转过身来，粉色的光学镜直直对着赛小息，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索尼娅老师那边，数据有没有说什么？”

“深层知识库的访问记录很明显，但全绕开了记忆区。”赛小息把转换器接进测试仪，屏幕上的波形瞬间完美同步，连一丝干扰波纹都没有，“就跟……就跟人呼吸似的，根本不用特意去想，自然而然就会了，他不用‘记起来’怎么操作。”

工坊的门“滑”地一声打开，小米蹦蹦跳跳跑进来，头顶的感应器转了一圈，扫过整个屋子，最后停在赛小息身边，蹭了蹭他的手，发出轻柔的“米咔”声。赛小息抬手挠了挠它的下巴，小米舒服地眯起眼睛，尾巴轻轻晃着。

“你倒跟那台银白色的处得挺熟。”阿铁打语气听着平淡，没什么起伏，可赛小息还是听出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他……不危险。”赛小息斟酌着措辞，心里也没十足的把握，只如实说，“至少现在看着不危险，更多时候是迷茫，像刚开机的新型号，可骨子里却透着老兵的劲儿，很矛盾。”

卡璐璐的机械臂忽然全停住了，动作顿得突兀。她猛地转头，光学镜里的光亮了些，直直盯着赛小息：“你刚才说什么？再重复一遍。”

“我说他像装着老兵灵魂的——”

“不是这句，前一句。你说他像‘刚开机的新型号’。”卡璐璐伸手从工作台抽过一块数据板，指尖飞快滑动，调取着相关资料，“所有赛尔机器人出厂时，都会植入基础协议，语言模块、行动规范、基础物理认知，这些都是标配。但索尼娅的报告里写着，银翼的语言模块损坏得最严重，可行动却带着高级战斗型号的肌肉记忆，物理认知和专业知识的完整度高得离谱，根本不合常理。”

她把数据板转过来，对着赛小息和阿铁打，指了指上面的关键数据：“这根本说不通，除非——”

“除非他的格式化不是随机的，是人为的。”阿铁打接过话头，手里的斩月双刀微微嗡鸣，带着细微的能量波动，“有人故意抹掉了他特定区域的记忆，身份、过往经历、认识的人，全清了，却特意留下了技能和知识。就像……就像想留着工具能用，却要擦掉工具的归属，让它只知道干活，不知道自己是谁，该归谁。”

工坊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剩小米察觉到气氛不对，发出几声不安的咕噜声。

赛小息低头看着手里的转换器，银白的金属表面映着工坊里的灯光，也映出他自己的脸——那张总挂着乐观笑容，却偶尔会在没人的时候，露出几分不确定的脸。

“明天我要去跟他做日常沟通。”他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船长已经批准了，我可以用更实际的方式，试试他的能力到底有多强。”

“测试？”卡璐璐挑了挑眉，光学镜闪了闪，带着几分疑惑。

赛小息从工具包里拿出一张图纸，铺在工作台上，图纸上密密麻麻画着线路，标红的地方格外显眼。“这是赛尔号第七区备用能量回路的局部蓝图，标红的三个节点一直有效率损失的问题，工程部琢磨了两周，也没彻底解决。”

“不直接问他是谁，而是看他能做到什么。”赛小息的手指顺着图纸上的数据流线划过，语气坚定了些，“要是他能解决这种实际难题，说不定能帮上赛尔号的忙。而且……”

“而且什么？”阿铁打追问。

赛小息犹豫了一下，想起每次银翼专注解题时的样子，轻声说：“而且我发现，他专心解决问题的时候，脸上那种迷茫无措的神情就会消失，整个人会变得……很平静，像是找到了自己该在的状态。”

第二天上午，医疗舱的观察区被临时改成了简易工作区，几张工作台拼在一起，摆上了图纸和测试仪，数据线从观察区牵出去，连进隔壁的监控室，接在索尼娅的分析终端上。

银翼坐在工作台的一侧，今天他的状态看着稳了些，胸口的核心灯闪烁节奏均匀，光学镜调整焦距的速度也快了不少，不再像之前那样迟钝。赛小息把那张能量回路蓝图摊开在他面前时，他的视线立刻被标红的部分吸引，牢牢锁定在上面。

“这三个节点的传输效率，只有设计标准的百分之七十八。”赛小息指着图纸上标红的地方，耐心解释，“工程部试过重新校准分流器，换过导能材料，甚至调整了整个子系统的频率，可效率最多只能提升到百分之八十三，还特别不稳定，用不了多久就会回落。”

银翼的目光在图纸上慢慢游走，没立刻说话，只是伸出手指，悬在图纸上方几厘米的地方，顺着能量流线缓缓移动，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专注。这个动作一直持续了三分钟，期间他没动过别的地方，眼神也没偏移过半分。

监控室里，索尼娅紧紧盯着数据流屏幕，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低声自语：“他在做多变量模拟，没靠外部处理器，全凭内置计算核心运算，这算力……远超常规型号。”

银翼的手指忽然停住了，指尖落在第二个标红节点上，然后沿着一条极细的线路慢慢移动——那条线路上标注着“废弃，备用路径A-7”，字迹很淡，不仔细看几乎会忽略过去。

赛小息凑上前，盯着那条废弃线路看了半天，疑惑道：“走这条路？可这线路连的是旧式散热系统的接口，二十个周期前就停用了，早就没作用了啊。”

银翼摇了摇头，指尖点了点那条线路的末端，那里有个小小的环形箭头符号——按照赛尔号的蓝图标准，这个符号代表“可逆流设计”，可以双向运作。

“你是说……”赛小息眼睛猛地睁大，瞬间反应过来，“不是用它传输能量，而是反向操作？让主回路里多余的能量脉冲，通过这条废弃线路导出去，减轻节点的承载压力？”

银翼轻轻点头，又抬手在第一个节点旁边，画了个简单的波形图，主波峰旁边，画了一个小很多的反向波谷，线条简洁明了。

“抵消干涉。”赛小息看着波形图，喃喃出声，“用反相位脉冲，抵消节点处的驻波干涉，这样就能提升传输效率……可这需要特别精密的时序控制，误差不能超过0.01秒，稍微差一点就会彻底失败。”

银翼没停手，继续在图纸上画着，这次画的是一个简易的反馈回路，一端连着三个标红节点，一端接在那条废弃线路上，最后指向蓝图角落的一个小装置——第七区环境调节系统的次要温度传感器。

“用温度传感器的时钟信号做同步基准！”赛小息一下子激动起来，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环境调节系统的时钟是独立的，跟能量系统不关联，不会受主回路波动影响，这样时序就能保持绝对稳定，误差根本不会超标！”

银翼放下手，抬眼看向赛小息，光学镜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微光，很轻，快得几乎抓不住。那不是恢复记忆的迹象，也不是什么情绪波动，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赛小息看懂了自己的思路，接收到了他想传递的信息。

赛小息激动地抓起数据板，飞快记录着这个方案的关键要点，指尖都有些发颤，完全没注意到，监控室里的索尼娅，正死死盯着另一块屏幕，脸色变得凝重。

那是银翼的系统压力读数。从他开始看图纸，到想出解决方案的整个过程，压力指数不仅没上升，反而下降了百分之十五，跌到了接入观察以来的最低点，防火墙的活动记录更是直接归零，没有任何异常波动。

“他工作的时候，彻底进入状态了。”索尼娅低声说，语气里带着几分震惊，“就像战士上了战场，学者沉下心思考一样……这才是他本该有的‘自然状态’，只有在做事的时候，他才是完整的。”

工作区内，赛小息已经完成了初步计算，抬头看向银翼，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赞叹：“这个方案太绝了，不只是解决这三个节点的问题，要是顺着这个思路逆向工程，第七区整个次级回路的效率，至少能提升五个百分点。你到底——”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银翼正微微偏着头，光学镜的焦点落在他握着数据板的手上，准确地说，是落在他手腕处露出的能量导管接口上——那里有个很小的旧伤疤痕，是他刚加入SP-13小队时，一次任务失误留下的，平时不注意根本看不见。

银翼伸出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一下，然后抬手指向赛小息手腕上的接口，动作很轻，却很明确。

“嗯？你说这个疤痕？”赛小息抬起手腕，把接口处露得更清楚些，“就是点旧伤，早就愈合了，不影响功能，平时也没什么异常。”

银翼摇了摇头，又用手指在桌面上比划了一个“打开”的动作，接着画了个简易的简图，里面是接口内部的微型滤波器，旁边标注了一个偏斜的角度，很直观。

赛小息愣住了，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语气带着几分难以置信：“你是说……我这个滤波器的安装角度有偏差？可当初组装的时候，是按标准流程来的啊。”

银翼点头，继续在桌面上画着：正常角度下，能量流线是平滑的弧线，传输顺畅；而偏斜角度下，流线会变得扭曲，产生细微的湍流，看着不明显，却有隐藏影响。他又在旁边写了几个关键点：长期使用会导致系统整体效率损失约百分之零点三，视觉传感器偶尔会出现校准飘移，还有……

“还有左肩关节在高速转动时，会发出轻微的异响。”赛小息顺着他的思路接话，声音里满是震惊，“我之前一直以为是轴承磨损了，修了三次都没彻底修好，换了轴承也没用，原来问题出在滤波器上？”

银翼轻轻点头，没再多画，而是抬起自己的左肩关节，做出了一个和赛小息完全相同的旋转动作，角度、速度，甚至转动时的细微停顿，都精准复刻了赛小息平时热身时的习惯性动作，分毫不差。

仿佛他看过无数次这个动作，早就记在了心里。

仿佛这个动作，已经刻进了他的观察记录，刻进了他的核心程序里。

空气瞬间凝固了，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只有仪器运行的细微声响，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过了几秒，银翼收回手，重新把目光投向桌面上的蓝图，神情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刚才复刻动作、指出旧伤问题，只是顺手做的一件小事，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不值一提。

可赛小息还站在原地没动，手腕上的旧伤疤痕，此刻看着格外清晰，触目惊心。他忽然想起这三天里的每一次互动，想起银翼看他的眼神——不是看陌生人的疏离，而是带着一种细致的、系统的、专业的观察，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就像机械师观察一台需要调试的机器，精准找到隐藏的故障。

就像猎手观察自己的目标，记下对方的每一个习惯动作。

就像……他们早就认识，只是他忘了，而银翼没忘，或者说，他的系统没忘。

赛小息用力把这个念头压下去，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坐回工作台前，目光落回蓝图上的解决方案，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这个反相位抵消方案，关于脉冲宽度的计算，我有个细节没弄明白，想跟你确认一下。”

银翼的目光立刻转回蓝图，神情重新变得专注，刚才的小插曲仿佛从未发生过，他又回到了那个能沉下心解题的状态，平静而认真。

窗外，赛尔号平稳地在星空中航行，无数星辰在深邃的宇宙里缓慢旋转，像一个巨大的时钟表盘，无声地记录着时间流逝。

而在医疗舱这个安静的角落里，一场没有言语、却格外清晰的课堂，正在悄悄进行。学生是赛小息，老师是一个连自己名字都记不起来的银色机器人。

老师教给学生的，从来不止是工程学知识，不止是解决问题的思路。

还有一种更隐晦、更深沉，也更让人不安的东西——关于被人细致观察，关于被人彻底理解，关于在另一个存在（如果他还能被称为“人”的话）眼中，自己究竟是一副怎样的模样，连隐藏的旧伤、细微的故障、习惯性的动作，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赛小息低头记录着数据，余光不经意间瞥见银翼轮廓分明的侧脸，银色的机身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却透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忽然有点希望，这堂无声的课，不要结束得太快。

可同时，又隐隐有些后悔，希望这堂课，从来都没有开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