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舱的灯光调至柔和的昼夜模式。赛尔号已经航行了三天，那台银色机器人——目前临时登记为“型号未知，编号银翼”——被安置在独立的观察区。索尼娅的初步判断是：短期内恢复记忆的可能性很低，但基础功能正在缓慢自我修复。
赛小息按照罗杰船长的指示，每天会花两小时在医疗舱。任务很模糊——“尝试建立沟通”。大部分时候，他只是坐在那里，一边整理自己的工具包，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这是多向扳手，卡璐璐说它旧了该换，但其实调一下扭矩限制器就好用得很。”
“阿铁打昨天训练时又砍坏了一个靶子，索尼娅老师让他用自己的能源配额赔。”
“第七走廊的照明模块运行良好，没再爆炸哦。”
银翼通常只是静静听着。他坐在观察窗后，光学镜随着赛小息的移动而微微转动，偶尔会偏一下头，像是在处理这些毫无意义的信息。他的发声单元基本保持沉默，除了偶尔发出几个单音，更多是用手势或头部动作回应简单问题。
“需要调整能量输入吗？”——摇头。
“系统有痛觉模拟吗？”——短暂停顿，然后轻轻点头。
“记得任何事吗？哪怕一点点？”——这是唯一会让银翼产生明显反应的问题。他的光学镜会暗淡下去，核心灯闪烁变得紊乱，有一次甚至触发了系统的保护性休眠。
索尼娅因此禁止赛小息再问记忆相关问题。“他的防火墙会攻击任何试图访问记忆区的进程，包括他自己的询问。给他时间。”
第三天下午，事情有了微妙变化。
赛小息正在检修自己的视觉传感器——左眼的焦距最近有点飘。他拆开面部护板，露出内部精密的镜组和导线，用小镊子轻轻调整着校准螺丝。这个工作需要极度专注，他不知不觉就进入了工作状态，嘴里念叨着参数：“轴向偏差0.03，补偿值上调……不对，这样色散会……”
他完全没注意到，观察窗后的银翼站了起来。
等赛小息终于调好，一抬头，发现银翼正站在玻璃前，一只手贴在窗上，光学镜紧紧盯着他刚刚操作的区域——不是他的脸，而是他暴露的内部构造。
赛小息本能地护住打开的护板：“呃，这个……有点乱，我在修理……”
银翼没有反应。他的目光沿着那些线路移动，从视觉传感器到主处理器连接桥，再到能量分配节点。那眼神不像是在看另一个机械生命，更像是在……阅读。分析。
然后他抬起手，在玻璃上缓慢地画了一个简单的图形：一个圆形，中心有一个点，周围有三条弧线。
“这是什么？”赛小息凑近看。
银翼重复画了一次，更用力，指尖甚至让玻璃产生了细微的振动频率。他的发声单元启动，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优……优化……路径。”
赛小息愣了几秒，猛地反应过来。他低头看自己的系统布局，又看那个图形，突然明白了——那三条弧线标示的正是能量从核心分配到视觉传感器的三条次要路径。而他刚才调整时，只用了主路径。
“你是说……我可以并联这三条备用线路来增强稳定性？”赛小息快速在脑海里模拟了一遍，“但那样会增加核心负载，而且需要重新配置分流协议……”
银翼点头。他再次抬手，这次画了一个更复杂的示意：主路径加粗，三条弧线以虚线并联，旁边标注了一个很小的角度值——正是赛小息刚才念叨的“轴向偏差”修正值。
赛小息呆住了。
这不是失忆者会做的事。这是一个受过高级机械训练、熟悉赛尔系统架构、并且能在几秒钟内给出优化方案的专业人士才会做的事。
“你是谁？”他轻声问，这次不是关于记忆，而是关于本质。
银翼的光学镜闪烁了一下。他后退一步，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仿佛第一次认真观察这双银白色的金属手掌。他的核心灯开始不规律地脉动，系统发出轻微的过载嗡鸣。
索尼娅的远程监控被触发，医疗舱的门滑开。“赛小息！他的压力指数在上升，你问了什么？”
“没问记忆！只是……他刚才教我怎么修自己的视觉传感器。”赛小息急忙解释，同时关闭了自己的面部护板，“用图形和符号，非常专业的优化方案。”
索尼娅快步走到控制台前查看数据流。她的表情变得复杂：“他在调用深层知识库，但绕过了记忆区。就像……就像肌肉记忆。身体记得怎么做，但大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银翼已经重新坐下，核心灯逐渐恢复平稳。但他仍然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光学镜里流转着困惑的数据光。
“继续和他交流，但避免直接涉及身份或过去。”索尼娅做出决定，“如果他能不触发防火墙而调用专业知识，也许我们能通过技能回溯来拼凑信息。就像通过一个人会做什么来猜他曾经是谁。”
赛小息重新坐回椅子。这次他换了个方式，从工具包里拿出一块复杂的多接口转换器——他自己设计了一半但卡在能量兼容性问题的原型。
“这个，”他把转换器贴在观察窗上，“我想让它同时处理三种不同频率的能量信号，但每次同步都会产生干扰波纹。你有什么想法吗？”
银翼抬起头。他的目光落在转换器上，停留了足足十秒。然后他伸出手指，在玻璃上开始画图。
一条主能量流，分三条支路，每条支路旁边标注了不同的频率参数。然后在三条支路的交汇点，他画了一个小小的、赛小息从未见过的符号：一个螺旋状的吸收器。
“相位差吸收……”赛小息喃喃道，“对啊，如果不在交汇点消除干涉，而是吸收并重新分配相位差……但这需要非常精密的时序控制……”
银翼点了点头。他继续画，添加了时间轴和脉冲序列，每一个节点都精准得像是从教科书里复制出来的。
赛小息看得入神。他不是没见过高手——卡璐璐是天才机械师，索尼娅更是顶尖专家。但银翼的这种表达方式不同：没有任何解释，没有理论基础阐述，只有最直接、最简洁、最优雅的解决方案。就像他的知识已经被蒸馏到只剩下精华，连“为什么有效”的过程都被遗忘了，只剩下“这样就行”的结果。
窗外，赛尔号正经过一片星云。绚烂的尘埃云在舷窗外缓缓旋转，把医疗舱染上梦幻的色彩。光流过银翼的机体，在他肩甲的流线纹路上投下流动的光影。
赛小息突然意识到，这是三天来，银翼第一次表现出明确的“能力”而不仅仅是“存在”。失忆没有抹去他是什么样的人——至少，没有抹去他思维的方式。
“谢谢你。”赛小息真诚地说，把转换器收回工具包，“这个方案……很棒。我能感觉到它很棒，虽然我还不太理解全部原理。”
银翼的光学镜转向他。那一刻，赛小息觉得对方似乎想说什么。他的发声单元启动了两次，但只发出静电声。
最后，银翼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转向舷窗外的星云。他的姿势依然笔直，带着一种刻进骨子里的纪律感，但光学镜的焦点是放松的，像是在单纯地欣赏光芒。
赛小息没有追问。他只是坐在那里，和银翼一起看着星云流过。
远处传来赛尔号引擎平稳的嗡鸣，医疗舱的设备发出规律的滴答声。一切都是日常的、平静的。但在这个平凡的下午，赛小息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改变。
不是突然的觉醒，不是记忆的闪现。
而是一种缓慢的、如同植物生长般的重新扎根：一个失去一切的人，开始用他唯一还记得的方式——思考、分析、解决——重新触碰这个世界。
而赛小息，恰好是那个站在他对面、举起第一道问题的人。
这感觉很奇怪，赛小息想。既沉重，又轻盈。就像手中握着一颗未知的种子，不知道会长出什么，但知道必须小心浇灌。
他看了一眼银翼的侧影。银白色的机体在星云光芒中显得既陌生，又奇异地理所应当。
仿佛他本来就该在这里。仿佛这艘船、这个舱室、这片星云前的座位，就是他漫长航行后终于抵达的某个港湾。
赛小息把这个想法压回心底深处。
现在，还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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