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和淡淡的血腥味。赵五重新点亮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这一方狭窄的天地。洞壁上有斧凿的痕迹,应是早年采石人留下的,往里走不远,空间便陡然收缩,只剩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从这里钻过去,另一头是个废弃的矿道。”赵五压低声音,将灯递给沈缨,“大小姐先请,小心头顶。”
沈缨接过灯,侧身挤进缝隙。石壁粗糙冰凉,蹭过她手臂的伤口,疼得她牙关紧咬。缝隙长约七八丈,尽头果然是个稍开阔的矿道,地上散落着腐朽的木支架和锈蚀的铁钎。
赵五跟进来,轻车熟路地在前带路。矿道曲折向下,岔路极多,像个地下迷宫。他走得却毫不犹豫,显然对这地形极为熟悉。
“赵五哥,”沈缨跟在他身后,声音在空洞的矿道里回响,“你常来此地?”
“二爷早年在此处有些布置。”赵五言简意赅,没有细说,“这矿道四通八达,出口有三处,一处通老君坡,一处在东面山沟,还有一处……近浑河卫的官道。”
沈缨心中微凛。二哥沈锋,那个常年戍边、沉默寡言的二哥,竟在北疆经营出这等隐秘的脉络。她先前只知他暗中联络旧部,却不知连这样的地下通道都已备好。
“那些黑衣人,”她问,“你觉得是哪路人马?”
赵五脚步顿了顿:“箭法准,配合默契,撤退时有章法——是军中好手。但北疆各卫所的兵,二爷大多心中有数。这些人……眼生。”
“不是北疆的兵?”
“说不准。”赵五摇头,“也可能是京里来的。”
京里。沈缨脑中闪过那张无字铁牌——若真在顾清砚手中,他会查出什么?
两人默然前行。矿道时而陡峭,时而平缓,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隐约传来人声。赵五吹了声短促的口哨,对面立刻回以三声鸟鸣。
“到了。”赵五加快脚步。
前方豁然开朗,是个天然形成的岩洞,约莫两三丈见方,顶上有个碗口大的裂缝,漏下些许天光。洞中已有十几人,多是青壮男子,衣着朴素却眼神精悍,见赵五带人进来,纷纷起身。
“大小姐!”一个中年汉子抢步上前,眼眶发红,“您可安好?夫人呢?”
沈缨认出这是府里的护院教头周诚,父亲的心腹。她心头一松:“周叔,我娘往老君坡去了,可有消息?”
“有!有!”周诚连声道,“夫人和两位姨娘、五小姐都已平安抵达坡下的庄子,刘管事接着了,正在安置。只是……”他面色一沉,“三姨娘和六小姐失散了,还有两个婆子,至今没有音讯。”
沈缨心往下沉。三姨娘体弱,六小姐才八岁。
“派人去找了吗?”
“已经派出三拨人了,不敢大张旗鼓,只在附近山林悄悄搜寻。”周诚叹气,“大小姐,此番袭击来得蹊跷。王班头那队差役里,我们本也打点了两个人,照应路上。可那些黑衣人一来,专冲着女眷下手,咱们的人拼死护着夫人先走,折了两个兄弟。”
沈缨闭了闭眼。沈家暗卫,都是跟着父兄在战场上拼杀过的老兵,折一个都是莫大损失。
“还有一事,”周诚压低声音,面色凝重,“京里刚传来消息——顾清砚,姑爷他……被破格擢升为刑部主事,兼北镇抚司协理。陛下钦点他督办沈家流放一案。咱们在驿站遇袭时,带兵赶到的正是他。”
岩洞里一片死寂。
所有目光都落在沈缨身上。这些汉子大多知道大小姐与姑爷前日刚“和离”,闹得满城风雨。此刻这消息,无异于雪上加霜。
沈缨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问:“他带了多少人?”
“明面上三十余官兵,都是京营抽调的好手。但……”周诚犹豫了一下,“据咱们在京城的眼线说,顾清砚接手此案后,第一时间调阅了刑部关于北疆流放的所有旧档,还以‘协理北镇抚司’的名义,要走了近五年北疆各卫所的军报文书。”
沈缨眼神一凝。
调阅流放旧档尚可理解,但索要北疆军报?这已超出了“督办流放”的职权范围。
除非……他察觉了什么。
“大小姐,”周诚声音更低了,“姑爷他……会不会已经猜到了咱们的打算?”
沈缨没有立刻回答。她想起顾清砚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眼,想起三日前小院中他握住她手腕时说“你疯了?这是诛九族的大罪!”时的震惊与痛楚。
也想起昨日,他当着街坊邻居的面,将那纸和离书摔在地上,说“滚”时的冰冷决绝。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他不会猜到全部。”沈缨最终开口,声音平静,“但他很聪明,聪明到……可能已经开始怀疑了。”
她顿了顿:“周叔,老君坡的庄子,能藏多久?”
“最多三日。”周诚苦笑,“那庄子明面上是本地一个粮商的别院,咱们的人扮作佃户长工。但若官府认真查,经不起推敲。而且……顾清砚若真起了疑心,很可能派人搜查附近。”
沈缨点头:“那就按第二套方案,分批往浑河卫转移。母亲和女眷扮作投亲的流民,混在商队里走。你带一半人手暗中护送。剩下的人……”
她看向岩洞中这些沉默的汉子:“跟我留在附近,找回失散的人,顺便……查查那些黑衣人的底细。”
“大小姐不可!”周诚急道,“您身份特殊,如今又是逃犯,万一——”
“正因为我是逃犯,才不能轻易露面。”沈缨打断他,“最危险的地方,有时最安全。顾清砚若以为我已逃往北疆,必会沿官道追索。他不会想到,我还敢留在事发地附近。”
她走到岩洞中央,环视众人:“诸位叔伯兄弟,沈家今日蒙难,连累大家在此藏头露尾,是沈缨无能。但请诸位信我——今日之辱,他日必百倍奉还。北疆,将是我们重头再起之地。而在那之前……”
她声音沉下来,一字一句:“我们要先弄清楚,到底是谁,想要沈家女眷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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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废墟,晨光熹微。
顾清砚站在院中,看着仵作验尸。六个黑衣人的尸体并排摆在地上,除却喉间箭伤,身上别无他物——没有腰牌,没有文书,连衣料都是最普通的粗棉布,无处可查。
“大人,”副手赵千户走近,低声道,“已查过方圆十里,未见逃犯踪迹。是否扩大搜索范围?”
顾清砚没有回答。他蹲下身,再次检查其中一具尸体的手掌——虎口有厚茧,指节粗大,是常年握刀拉弓的手。他又翻开对方眼皮,看了看瞳孔,然后掰开嘴。
“此人最近三日,食过羊肉,饮过酒。”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不是山匪。山匪仓促出动,不会提前吃这么好的伙食。”
赵千户一怔:“大人的意思是……”
“有备而来。”顾清砚走到驿站残破的墙边,看着西面山岭,“而且目标明确——专杀沈家女眷。”
他脑中浮现昨夜混乱中的那一幕:黑衣人冲入院中后,第一时间便扑向囚车,刀锋直指沈缨。若非那三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
“那三箭,”顾清砚忽然问,“查出是谁射的了吗?”
“尚未。”赵千户摇头,“箭是军中制式,但北疆各卫所都用这种箭,无从追查。射箭之人身手极为了得,三箭连珠,箭箭封喉,怕是边军中的神射手。”
顾清砚沉默。
边军神射手,暗中保护沈缨?是沈家旧部?还是……另有所图?
他走到驿站门口,看着官道上尚未干涸的车辙印。那是囚车留下的。沈家女眷昨夜趁乱逃脱,如今下落不明。按照常理,她们该往北逃,与流放队伍汇合。
但他了解沈缨。
她不会按常理出牌。
“赵千户,”顾清砚转身,“留一队人继续搜索附近山林,尤其是西面。其余人,押送剩余囚犯继续北上。”
“那逃犯……”
“她们若想活命,终归要往北疆去。”顾清砚翻身上马,“我们先行一步,在必经之路上等。”
赵千户领命而去。
顾清砚勒马立在驿站前,晨风吹起他官袍下摆。他低头,看着袖中那块无字铁牌——方才验尸时,他从另一具黑衣人尸体的靴筒夹层里,又找到一块一模一样的。
两块铁牌,同样的刻痕。
他摩挲着那道刻痕。很浅,像是用什么尖锐的东西随意划下的,形似一个歪斜的“十”字,又像是两道交叉的刀痕。
这代表什么?某个组织的标记?还是……
他闭上眼,意识沉入脑海深处。
那里,一个半透明的系统面板静静悬浮:
【任务更新】
· 主线任务:官场晋升(当前职位:刑部主事/北镇抚司协理)
· 支线任务:查明沈家遇袭真相(线索获取:2/?)
· 隐藏任务:???(未解锁)
【警告:关键人物“沈缨”当前状态:逃脱中。存活率:63%】
【提示:可消耗50点功绩值,获取“黑衣人身份线索”一次。是否使用?】
顾清砚睁开眼。
五十点功绩值,是他这三个月来勤勉办差、破格升迁才积攒下的。用在此处……
他想起昨夜,沈缨回头看他那一眼。冰冷,陌生,甚至带着恨意。
——那是演的吗?
——还是说,她其实……真的恨他签了那纸和离书?
顾清砚握紧缰绳。
“使用。”
【功绩值扣除:50点。剩余:127点。】
【线索获取中……】
【线索:黑衣人尸体口腔内有微量“红景天”残留。此药材多产于西南高原,北疆罕见。京城“济世堂”药铺,近三月曾大量购入。】
红景天。西南。济世堂。
顾清砚眼神一沉。
“赵千户!”他扬声唤道。
“大人?”
“派人回京,查济世堂。要隐秘,尤其是近三个月购入红景天的记录,以及……药都卖给了谁。”
“是!”
马蹄声再次响起,队伍重新上路。
顾清砚骑在马上,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寂静的山岭。
沈缨,你究竟在哪?
而想要你命的人……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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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君坡下,庄子隐在一片枯树林后。
沈缨换了一身粗布衣裳,头发胡乱挽起,脸上重新抹了灶灰,扮作庄子里的烧火丫鬟。周诚带人护送沈夫人等人已分批离开,如今庄子里只剩下七八个“长工”,都是沈家最可靠的暗卫。
她手臂的伤口已重新包扎,用的是庄子里的金疮药,药效平平,但血总算是止住了。
“大小姐,”一个年轻暗卫端来一碗热粥,“您一天没吃东西了。”
沈缨接过,道了声谢,小口喝着。粥很稀,混着野菜,但她喝得认真。如今每一分体力都宝贵。
“刘叔,”她看向庄子的管事,“失散的人,有消息了吗?”
刘管事是个干瘦的老头,眼神却精明:“三姨娘和六小姐找到了,藏在东面山沟一个猎户的窝棚里,受了惊吓,但人没事。两个婆子……只找到一个,另一个跌落山崖,没了。”
沈缨放下粥碗:“厚葬,抚恤家人。”
“是。”刘管事顿了顿,“还有一事……今早坡上来了一队官兵,说是搜查逃犯,只在官道附近转了转,没下坡来。带队的是个姓赵的千户,看着不像认真搜查的样子。”
“顾清砚的人。”沈缨淡淡道,“他在试探。”
“那咱们……”
“按兵不动。”沈缨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枯败的林木,“他若真怀疑此地,不会只派一队人在官道做样子。他是在等我们自己露出马脚。”
她沉吟片刻:“刘叔,庄子里可有地窖?”
“有,藏粮的地窖,入口在柴房,很隐蔽。”
“把紧要的东西都搬进去。其余人,该种地的种地,该砍柴的砍柴,一切如常。”沈缨转身,“另外,派两个机灵的,去附近镇子打听打听,最近可有生面孔出现,尤其是……西南口音的人。”
刘管事一愣:“西南口音?”
“昨夜那些黑衣人,身上有红景天的味道。”沈缨眯起眼,“那是西南药材,北疆罕见。若他们真是京里来的,一路北上,途中必有落脚之处。查。”
“是!”
刘管事匆匆离去。
沈缨独自站在窗边,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
顾清砚。刑部主事。北镇抚司协理。
他升得可真快。快得不正常。
除非……他也另有依仗。
她想起四年前,自己刚穿越而来时,那个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宿主绑定成功。终极任务:推翻暴政,建立新秩序。任务时限:二十年。失败惩罚:抹杀。】
四年间,她如履薄冰,暗中谋划,一点一点铺线。她以为这条路只有自己一个人走。
可如果……顾清砚也是呢?
如果他也身负系统,任务或许是“官场晋升”,或许是“辅佐明君”,甚至可能是……“铲除逆党”?
沈缨手指收紧。
那么,他们之前所有的“约定”,所有的“默契”,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和他,或许根本不是同路人。
而是……棋手对棋手。
窗外,枯树枝桠在风中摇晃,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远处官道上,隐约又传来马蹄声。
这一次,来的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