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出了京城,官道上的尘土便混着未化的雪,扑头盖脸地卷来。
沈缨扶着木栅栏站稳,目光掠过两侧荒凉的冬野。押送的差役共有八人,领头的是个姓王的班头,脸上有道疤,看着凶悍,但昨日沈家暗中打点的银钱递过去时,他捏了捏分量,眼神便和缓了些。
“都老实点!”王班头吆喝一声,鞭子在空中虚抽,发出脆响,“按规矩,每日行五十里,晌午歇两刻钟,日落前找驿站。谁要是敢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囚车里一群女眷和老弱,后半句威胁咽了回去,只粗声道:“那就是自寻死路!”
沈缨垂下眼。她脸上抹的灰土被汗渍晕开,颈间的木枷沉甸甸压着锁骨,每一下颠簸都磨得生疼。母亲沈夫人坐在她身侧,闭着眼,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嘴唇无声翕动。几个姨娘和年幼的堂妹缩在角落,低低啜泣。
“别怕。”沈缨轻声说,声音只有身边几人能听见,“死不了。”
沈夫人睁开眼,看了女儿一眼,那眼神复杂——有痛惜,有担忧,还有一丝极深的、只有她们母女才懂的决绝。她点了点头,重新闭上眼。
车轮辘辘,碾过冻硬的土地。
沈缨在脑中调出系统面板。半透明的光屏浮现在视野一角,只有她能看见。
【主线任务:北疆蛰伏】
· 阶段目标一:安全抵达流放地(浑河卫)
· 当前进度:3/1200里
· 预计存活率:71%(基于路线风险、押送人员态度、沈家暗线接应效率综合测算)
【支线任务:斩断明面关联】
· 状态:已完成
· 关联人物‘顾清砚’当前情绪值:高波动(愤怒/痛苦/困惑)
· 关联人物对宿主信任度预估:38%(持续下降中)
沈缨关掉面板。
三十八。比她预计的低。看来昨日那场戏,他演得投入,或许……也伤得真切。
也好。越真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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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队伍在官道旁一处破败的驿站停下。驿站早已荒废,只剩几间漏风的土屋。差役们骂骂咧咧地生了火,将硬邦邦的干粮分给犯人。
沈缨接过自己那份——一块黑乎乎的杂面饼,掰开,里面混着麸皮。她面不改色地小口咬着,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视四周。
驿站院墙坍塌了大半,远处是起伏的丘陵,枯树林立。按照二哥沈锋传来的路线图,从这里往西三十里,有个叫“老君坡”的地方,坡下有座废弃的煤窑,早年曾私采,后被官府封了,但井下通道复杂,可暂时藏身。
沈家安排的接应,就在老君坡。
但前提是,他们得能从这八个差役眼皮底下脱身。
“王头儿,”沈缨忽然开口,声音嘶哑,“我母亲身子不适,能否讨碗热水?”
王班头正围着火堆烤饼,闻言瞥了她一眼,不耐烦地挥手:“事多!”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差役倒是心软,拎起水囊走过来,低声道:“就一点,别声张。”
沈缨接过水囊,手指碰到对方掌心时,极快地塞进一粒碎银。那差役手一颤,迅速握紧,眼神闪烁了一下。
“多谢差爷。”沈缨低头,将水囊递给母亲。
沈夫人喝了两口,递给身旁瑟瑟发抖的堂妹。那女孩才十岁,捧着水囊,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夜色渐深。
差役们分了守夜的班次。王班头带着两人守在驿站门口,其余人挤在另一间稍完整的屋里睡觉。囚犯们被锁链拴在院中的木桩上,寒风吹得人透骨凉。
沈缨靠在冰冷的木桩上,闭目养神。系统的时间提示在脑中跳动:【距离预设接应时间:四个时辰】。
寅时三刻,是人最困倦的时候。
她睁开眼,看向母亲。沈夫人也正看着她,微微点头。
拴着她们的锁链,锁扣是旧的,白日里沈缨已经暗中观察过,锈蚀严重。她袖中藏着一截磨尖的细铁条——那是昨日出府前,她偷偷从妆匣夹层里取出的。
夜深,守夜的差役也开始打盹。
沈缨挪动身体,铁条滑入掌心。她摸索到锁孔,屏住呼吸,将铁条探入。
咔。极轻的一声。
锁簧弹开。
她不动声色地解下锁链,又帮母亲和身旁的堂妹解开。几个姨娘也醒着,黑暗中,一双双眼睛看着她,满是惊惶。
沈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西侧坍塌的院墙缺口。
就在这时,驿站外忽然传来马蹄声!
由远及近,急促如雨点。
沈缨浑身一僵。
差役们也被惊醒,王班头提着刀冲出来:“什么人?!”
火把光亮起,照出院外一行七八骑。马上之人皆着黑衣,蒙面,手中钢刀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官差办事,闲人退避!”王班头厉喝,但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虚。
为首的黑衣人勒住马,目光扫过院中囚犯,最后落在沈缨身上。
“沈家女眷?”那人声音粗嘎,像是刻意压低。
沈缨站起身,将母亲和堂妹护在身后。她心跳如鼓,脑中飞速盘算——这些人不像山匪,行动整齐,马匹健壮,更像是……
“你们是谁派来的?”她扬声问,声音在寒夜里清晰异常。
黑衣人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残忍的意味:“沈大小姐不必知道。有人要买你们的命,尤其是你——”
他刀尖指向沈缨:“的人头。”
话音未落,黑衣人纵马冲入院中!
差役们惊慌拔刀,但对方显然训练有素,刀光闪过,一个差役已惨叫着倒地。王班头红了眼,嘶吼着迎上去,却被一刀劈在肩头,鲜血迸溅。
“跑!”沈缨猛推母亲,“往西!老君坡!”
女眷们尖叫着四散。沈缨抓起地上一条散落的锁链,迎着冲来的黑衣人甩去!铁链缠住马腿,那马嘶鸣着摔倒,黑衣人滚落在地。
另一个黑衣人已至面前,钢刀劈下!
沈缨侧身闪避,刀锋擦过她的手臂,棉衣破裂,血瞬间涌出。她踉跄后退,黑衣人步步紧逼。
千钧一发之际,驿站屋顶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三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地扎进三名黑衣人的咽喉!箭矢力道极大,直接将人带倒在地。
剩余黑衣人大惊,纷纷抬头。
屋顶上,不知何时立着三道黑影。为首之人手持长弓,背对月光,看不清面目,只听得冷冽的声音:
“沈家暗卫在此,贼子受死!”
黑衣人首领怒吼:“杀!”
双方顿时混战在一起。暗卫箭法奇准,身手矫健,黑衣人虽悍勇,却逐渐落了下风。
沈缨趁乱拉着母亲冲向西墙缺口。身后传来兵刃交击声、惨叫声,血腥气弥漫在寒风里。
她们刚冲出驿站,便听见马蹄声又起——另一队人马从官道方向疾驰而来,火把通明,足有二三十人!
“是官兵!”有人惊呼。
沈缨回头,看见那队人马中当先一人,穿着绿色官服,头戴乌纱,竟是——
顾清砚?!
他怎么会在这里?!
顾清砚勒住马,目光扫过驿站内的混战,又落在西墙缺口处那几个狼狈的身影上。他脸色沉得可怕,抬手一挥:“拿下贼人!保护……囚犯!”
官兵蜂拥而入。
黑衣人见势不妙,吹响呼哨,欲要撤退。暗卫却紧追不舍,箭矢如雨。
沈缨来不及细想,拉着母亲继续往西跑。荒草没膝,碎石硌脚,她手臂上的伤口剧痛,血浸湿了半边衣袖。
“缨儿……”沈夫人喘息着,“那些人,是谁……”
“不知道。”沈缨咬牙,“但想要我们命的,不止一个。”
她脑中系统提示疯狂闪烁:【警告!遭遇未知势力袭击!存活率下降至47%!检测到关键人物‘顾清砚’异常接近!关联风险上升!】
顾清砚。他为何出现在此?按计划,他此刻应该在京城,准备明年的春闱,而不是带着官兵出现在这荒郊野岭!
除非……
沈缨心头一凛。
除非,他从一开始,就没完全信她。除非,他有自己的打算。
她们跌跌撞撞跑出两三里,身后追兵声渐近。沈缨喘着气,看向前方——黑黢黢的山岭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老君坡,就在那片山岭后。
但她们能跑到吗?
“站住!”身后传来呼喝,火把光亮逼近。
沈缨猛推母亲:“娘,你先走!往坡下去,有人接应!”
“不行!”沈夫人抓住她的手,“一起走!”
“快走!”沈缨挣脱,转身面向追兵。
是那个年轻差役,带着两个官兵追来了。差役脸上有血,眼神凶狠:“沈大小姐,别跑了,跟咱们回去!”
沈缨后退一步,袖中铁条滑入掌心。
就在这时,侧方枯树林中,忽然传来一声低喝:
“这边!”
一个黑影窜出,手中长刀横扫,逼退追兵!那人拉起沈缨就跑:“跟我来!”
沈缨不及多想,跟着那人冲进树林。七拐八绕,身后追兵声被林木隔断。那人脚步极快,对地形似乎很熟,不多时便带她跑到一处隐蔽的山洞口。
“进去。”那人推她。
沈缨钻进山洞,里面竟有微光——是一盏气死风灯。灯光映出那人的脸,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面容普通,但眼神锐利。
“你是……”沈缨喘息未定。
“沈二爷麾下,赵五。”青年简洁道,“奉二爷命,接应大小姐。其他人呢?”
“我娘往老君坡去了,还有几个女眷可能失散了。”沈缨按住流血的手臂,“那些黑衣人是什么来历?”
赵五摇头:“不清楚。但箭法狠辣,像是军中手段。我们原本在老君坡等,听到动静才赶来。”
他取出金疮药和布条,递给沈缨:“先包扎。此地不宜久留,天亮前必须赶到老君坡。”
沈缨咬着牙,自己处理伤口。药粉撒上去,疼得她冷汗直冒。她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顾清砚……那个穿绿袍的官员,你们可认得?”
赵五动作一顿。
“顾清砚?”他皱眉,“可是原翰林院编修顾大人之子,去年娶了大小姐的那位?”
“是他。他怎么会带兵来?”
赵五沉默片刻,低声道:“大小姐不知?顾公子……不,顾大人,三日前已被破格擢升为刑部主事,兼北镇抚司协理。此番陛下钦点他,督办沈家流放一案。”
沈缨脑中“嗡”的一声。
刑部主事。北镇抚司协理。
督办流放一案。
所以,他不是偶然出现。他是奉旨前来。他是……监押她的官员之一。
系统面板在眼前狂闪:【关键人物‘顾清砚’职权变更!关联风险急剧上升!重新测算中……】
赵五看着她苍白的脸,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事……我们安插在京中的眼线今早传回消息,说顾大人昨日面圣,主动请缨督办此案。陛下……准了。”
主动请缨。
四个字,像四根冰锥,扎进沈缨心里。
她想起三日前,那个站在院中梅树下、眼神清澈说“若沈家有难,我自当与你们共担”的顾清砚。
想起昨日,那个当众羞辱他、逼他签下和离书的自己。
想起方才驿站外,他端坐马上、官服肃然的样子。
原来如此。
他不是来救她的。
他是来……押送她的。
沈缨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所有情绪都已压入深潭,只剩一片冰冷的清明。
“知道了。”她平静地说,“包扎好了,我们走。”
赵五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言,吹熄灯火,领着她钻出山洞。
夜色浓稠如墨,远处驿站方向,火光仍未熄灭。
而那条通往北疆的路,似乎比预想中,更加血腥,也更加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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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院内,尸体横陈。
顾清砚站在一片狼藉中,官袍下摆沾了血污。他脸色苍白,但背脊挺直,目光扫过地上那些黑衣人的尸首。
“大人,”一个官兵上前禀报,“贼人共八名,毙六人,逃二人。我方差役死三,伤五。囚犯……逃了四个,其余已收押。”
顾清砚“嗯”了一声,走到一具黑衣人尸首旁,蹲下身,扯开对方面巾。
一张陌生的脸。他仔细检查对方手掌、虎口、衣襟内侧,最后在靴筒里摸到一块硬物——是个铁牌,无字,只有一道浅浅的刻痕。
他握紧铁牌,指尖冰凉。
“王班头。”他起身,看向那个肩头裹着伤、脸色灰败的差役头子,“贼人突袭时,囚犯何在?”
王班头扑通跪下:“大人明鉴!贼人来势突然,卑职等拼死抵挡,无奈贼人凶悍,囚犯趁乱……趁乱逃了!卑职失职,求大人责罚!”
“逃了哪些人?”
“沈、沈夫人,沈大小姐,还有两个年幼的女眷……”
顾清砚沉默。
火把噼啪作响,映着他晦暗不明的侧脸。良久,他开口:“沈大小姐,往哪个方向去了?”
王班头犹豫了一下,指向西边。
顾清砚望过去。那是黑沉沉的山岭,像一张巨口,吞噬了所有踪迹。
他想起刚才混乱中,那个在墙缺口处回头一瞥的身影。她脸上有血,眼神冰冷,看他像看一个陌生人。
不,比陌生人更冷。
是看仇人。
“大人,”副手低声道,“是否立刻追捕?逃犯若入山,便难寻了。”
顾清砚握紧袖中的铁牌,那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
他想起三日前,她在小院里说:“我要你在朝中为官,做陛下的忠臣,做清流的楷模。我要你步步高升,掌权握柄。”
想起她塞给他的那封信,最后四个字:待东风起。
想起昨日,她当众羞辱他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几不可察的痛楚。
——那是演给外人看的。
——还是,也有几分真?
顾清砚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他声音平静无波:“贼人突袭,囚犯趁乱逃脱,情有可原。但流放重犯,不可不追。”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传令:封锁西向山路,沿官道继续北上。逃犯若想活命,必会设法与流放队伍汇合。我们……在前头等。”
副手一怔:“大人,不搜山?”
“山深林密,夜间搜捕,徒增伤亡。”顾清砚转身,走向马匹,“贼人身份未明,或许尚有同党。当务之急,是护送其余囚犯安全抵达北疆。至于逃犯……”
他翻身上马,勒紧缰绳。
“她们跑不远。”
马蹄声起,官兵们押着剩余的囚犯,重新上路。火光渐远,驿站重归黑暗与死寂。
只有地上未干的血迹,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
顾清砚骑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西边山岭。
袖中,那块无字铁牌,被他捏得发烫。
阿缨。
你究竟,瞒了我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