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
承恩公府的书房里,烛火彻夜未熄。沈缨推门进去时,父亲沈国公正站在窗前,望着庭院里堆积的雪。
“父亲。”
沈国公没有回头,只摆了摆手:“坐。”
沈缨没坐。她走到书案边,目光扫过摊开的几封书信——是从北疆来的,二哥沈骁的笔迹。信纸边角已磨得发毛,显然被反复翻看过。
“骁儿又来信了?”她轻声问。
“嗯。”沈国公终于转身,烛光下,他的眼窝深陷,“他说浑河卫那边,今年雪特别大,冻死了不少牲口。驻军的冬衣……还没发全。”
沈缨拿起最上面那封信。字迹潦草,看得出是在极寒环境下仓促写就。二哥在信末提了一句:“旧部王千户私下问,京中可还安好?弟答:树大招风,静待春来。”
她放下信,看向父亲:“陛下昨日召见父亲,说了什么?”
沈国公沉默良久。
“问了些北疆防务,又问骁儿在那边适不适应。”他声音有些哑,“最后……提了句顾清砚。”
沈缨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
“陛下说,今科寒门举子里,有几个不错的苗子。特意点了顾清砚的名字,说他那篇《论边储疏》写得扎实。”沈国公抬眼看向女儿,“陛下问我,觉得此人如何。”
“父亲如何答?”
“我能如何答?”沈国公苦笑,“只说听闻此子勤勉,学问是好的。”
书房里安静下来。炭盆中的火偶尔噼啪一声,迸出几点火星。
沈缨走到书架旁,手指拂过一排兵书。这些书她早已翻烂,甚至在空白处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做了批注——那些符号不属于这个时代,是她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记忆。
四年前,她在这具身体里醒来时,脑海里就多了个声音。那声音不常出现,只在某些关头冰冷地提示:
【任务一:存活。】
【任务二:改变沈家覆灭的命运。】
起初她以为是病中幻觉。直到两年前,那声音再次响起:
【检测到关键转折点:皇帝猜忌值突破阈值。备用方案‘北疆蛰伏’解锁。】
从那时起,她就开始暗中准备。通过二哥在北疆的关系,一点点摸清地形、驻军、粮道。借着与各府女眷往来的机会,打听朝中动向。甚至在父亲的书房里,悄悄誊抄那些可能与边关有关的奏折副本。
“父亲,”她忽然开口,“若有一日,陛下不再需要沈家这把刀了,我们当如何?”
沈国公背脊僵了僵。
“你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女儿只是想起祖父。”沈缨转过身,烛光在她眼中跳跃,“祖父当年镇守北疆二十年,退敌无数。最后回京领了个虚衔,三年后病逝。兵部给的谥号是‘忠勇’,但祖父临终前拉着父亲的手说……‘沈家这把刀,太利了,陛下握着,手疼。’”
沈国公缓缓坐下,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你祖父是病糊涂了。”
“是吗?”沈缨轻轻摇头,“那父亲告诉女儿,为何大哥去年被调离京营?为何二哥好好的兵部职方司主事不做,非要派去北疆做个苦差?为何陛下这两年提拔的,尽是弹劾过沈家旧部的御史?”
一连串问题,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沈国公没有回答。他不需要回答。
“女儿有个想法。”沈缨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干净的宣纸,提笔蘸墨,“只是想法,父亲听听便好。”
她开始写。不,是画——一张极简的图。京城在北,北疆在南,中间一条蜿蜒的线。
“若真到了那一天,”她笔尖点在京城的位置,“沈家男丁下狱,女眷流放——这是最可能的结局。陛下要脸面,不会明着诛杀功臣之后。”
笔尖顺着那条线向南移动。
“流放之路,三千里。黑水峪、老君坡、狼牙隘……这些地方,女儿查过。有些驿站年久失修,有些山路险峻难行。”
她顿了顿,笔尖在北疆某处画了一个圈。
“而这里,浑河卫往西一百二十里,有片河谷。二哥在信里提过,说那里土地其实肥沃,只是缺水。若有人能引浑河支流过去……”
沈国公盯着那张图,呼吸渐渐急促。
“你何时开始查这些的?”
“很久了。”沈缨放下笔,“从我知道,沈家不可能永远站在高处开始。”
她抬起头,直视父亲的眼睛:“父亲,女儿要问一句僭越的话——若真到了刀架在脖子上的那天,您是愿意引颈就戮,保全所谓忠名;还是愿意……赌一把,哪怕身败名裂,也要给沈家挣一条真正的活路?”
窗外,风雪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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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沈缨去了城南。
顾清砚赁居的小院里,那株老梅开了几朵,在雪中红得扎眼。他正在檐下读书,见她来,眼中泛起温润的笑意。
“今日怎么得空?”他合上书起身,“天冷,进屋坐。”
“不了。”沈缨站在院中,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这个,你收着。”
顾清砚接过。锦囊很轻,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他疑惑地看她。
“若有一天,”沈缨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异常,“若有一天,你听说沈家出了事,而我……不在京城了。你再打开它。”
顾清砚脸上的笑意褪去:“阿缨,何出此言?”
“没什么。”她转身,望向灰蒙蒙的天,“只是近来常做些不好的梦。梦里……家散了,人各东西。”
她回头看他,忽然问:“顾清砚,若有朝一日你真能高中,入朝为官,你想做什么样的官?”
顾清砚怔了怔,随即正色道:“自是做于国于民有益的官。”
“哪怕得罪权贵?哪怕……违背圣意?”
“若为社稷民生,清砚不敢惜身。”
沈缨静静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很浅,却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
“好。”她说,“记住你今日的话。”
她转身要走。
“阿缨。”顾清砚叫住她,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慌乱,“到底出了什么事?”
沈缨在院门口停步,没有回头。
“三日后,若有人来找你,说些难听的话,做些难看的事……”她顿了顿,“你不要信,但也不要争。记住了?”
不等他回答,她推门离去。
顾清砚站在雪中,握着那只锦囊,眉头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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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天色未亮,承恩公府外已围满了兵丁。盔甲碰撞声、马蹄声、呵斥声混成一片。
沈缨站在廊下,看着母亲亲手为她系好粗布披风。沈夫人的手很稳,眼神却空茫茫的,像看着很远的地方。
“都安排好了?”沈夫人轻声问。
“嗯。”沈缨点头,“二哥的人会在老君坡接应。父亲和兄长那边……打点过了,路上不会太吃苦。”
沈夫人摸了摸女儿的脸,指尖冰凉:“苦了你了。”
“不苦。”沈缨握住母亲的手,“娘,我们会活下去。一定会。”
前院传来兵刃出鞘的声音。时辰到了。
沈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她住了十七年的府邸。然后转身,挺直脊背,走向那扇缓缓打开、通往未知命运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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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车驶过朱雀大街时,雪又下了起来。
沈缨戴着沉重的木枷,站在摇摇晃晃的车里。脸上抹了灰,头发散乱,可她的眼睛很亮,像雪地里的两点寒星。
围观的百姓挤在路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她听不见那些声音,只看着前方——看着那条通往城门、通往北方、通往她暗中准备了四年的路。
就在囚车即将拐出长街时,她在人群里看见了一个人。
顾清砚。
他站在一家茶楼檐下,穿着那身半旧的青衫,手里紧紧攥着一卷书。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睛死死盯着囚车里的她。
四目相对的瞬间,沈缨看见他眼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她别开脸,不再看他。
囚车辘辘驶过。经过茶楼时,她听见他嘶哑的声音,很轻,却被风雪送到她耳边: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
车辙碾过积雪,留下深深的痕迹,一直延伸向北方。
顾清砚站在原地,看着囚车远去,最终消失在城门外的风雪中。他松开手,那卷书掉在地上,被匆匆走过的看客踩进泥雪里。
书页摊开,是他昨日新写的一行批注:
“待春来,东风起,或可图之。”
他弯腰捡起书,轻轻拂去污雪。
然后转身,朝着与囚车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入漫天风雪。
而此刻,囚车上的沈缨,正用戴着镣铐的手,悄悄摸向衣襟内层——那里缝着一张极薄的羊皮,上面是她四年来绘制的地图,以及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标记。
【系统提示:主线任务‘北疆蛰伏’正式激活。当前进度:1%。】
她在心里无声地回应:
“知道了。”
风雪更急,前方长路漫漫。
而她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