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四十七分,工作室像一座漂浮在黑暗海面上的孤岛。窗外,巴黎的灯火已稀疏大半,只剩零星几点固执的光,穿透厚重的防眩玻璃,在室内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几何形状的光斑。主灯早已关闭,只剩下工作台区域几盏可调节的阅读灯,以及中央巨幅显示屏散发的、冷白色的光晕,勾勒出两个沉浸在数字海洋中的轮廓。
林蔚已经对着屏幕上复杂的编曲软件界面研究了将近三个小时。她的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软件操作手册,旁边是她手写的、密密麻麻的笔记,上面除了步骤,还有她自己的理解和疑问。鼠标指针在层叠的窗口、陌生的图标和令人眼花缭乱的轨道列表间小心翼翼地移动,时不时停下,她凑近屏幕,眉心微蹙,嘴唇无声地念着某个功能的名字,然后再尝试性地点击。
她在尝试为自己构思的一段弦乐四重奏小样编配简单的数字铺垫。起因是权志龙昨天随口提了一句:“你那段的情绪,如果加点极简主义的电子脉冲在底下垫着,形成冷暖对比,可能会更有趣。” 她当时没说话,但记在了心里。她熟悉总谱和管弦乐法,但对这些主流音乐生产线上最常用的数字音频工作站,却几乎是个门外汉。过去的世界是纸、笔、琴弦和真实的乐器共鸣,而这里,是像素、波形、虚拟乐器和无穷无尽的插件参数。
权志龙在房间另一头,戴着他那副昂贵的封闭式监听耳机,反复调试着一组鼓的音色。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身体随着隐约的节拍微微晃动,修长的手指在键盘和控制器上快速敲击、旋动,偶尔在平板电脑的便签上记录着什么。他们各忙各的,互不打扰,只有键盘轻微的哒哒声、鼠标点击声,以及他耳机里偶尔泄漏出的、极其微弱的节奏碎片,填充着偌大空间的寂静。
林蔚遇到了瓶颈。她试图将一段用软件自带弦乐音源录入的旋律,进行“人性化”处理——也就是让机械的音符听起来更像真人演奏,有细微的节奏波动和力度变化。她找到了相关的编辑窗口,里面是密密麻麻、纵向代表着力度、横向代表着时间的控制器信息线条,像一张复杂的心电图。手册上说明得很简略,她尝试着用鼠标去绘制一条渐强的曲线,但手一抖,线条画得歪歪扭扭,导致回放时那一小段旋律突然抽风似的响了一下,又虚弱下去。
她叹了口气,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屏幕上那些冰冷的界面和符号,此刻仿佛筑起了一座无形的墙,将她与她想表达的音乐隔开。一种熟悉的挫败感隐隐泛起——仿佛又回到了手刚受伤时,面对不再听从使唤的琴弦那种无力。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笼罩了她的屏幕。
权志龙不知何时摘了耳机,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的椅背后方,距离很近。他大概是去接水,或者只是活动一下,目光自然地扫过她的屏幕,看到了那一段播放后效果突兀的旋律和那条歪扭的控制器线条。
“这里,”他的声音从她头顶后方传来,因为熬夜而比平时更低沉一些,带着一点砂质的磁性,“想调力度包络?”
林蔚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直了一瞬。他靠得太近了,近到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散发的热度,以及那股混合了淡淡烟草、冷冽香水和男性肌肤本身气息的味道,悄然侵入她周围的空气。这气息并不令人讨厌,甚至有些……过于有存在感。
“嗯。”她应了一声,没有回头,目光盯着屏幕上那条失败的曲线,“想让渐强自然一点,但鼠标不太好控制。”
“鼠标当然不行。”权志龙说着,很自然地俯身下来。他的手臂从她身侧越过,为了操控鼠标和键盘,他的胸膛几乎要贴上她的椅背,身体形成了一个将她半环在其中的姿势。这个距离,突破了所有常规的社交安全界限,充满了强烈的侵入感。
林蔚的呼吸微微一滞。全身的感官似乎都在瞬间放大。他衣袖的布料几乎蹭到她的手臂外侧,他温热的呼吸似有似无地拂过她耳畔的发丝,他整个人的气息和能量场将她严密地包裹。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节奏,在安静的房间里,几乎要撞破耳膜。
但权志龙的动作和语气却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他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屏幕上。他伸出右手,虚虚地覆在了她握着鼠标的右手之上——没有真正握住,只是掌心悬空,指尖轻轻搭在她的手背上,形成一个引导而非掌控的姿势。他的左手则撑在她面前的桌沿,稳定住自己俯身的重心。
“看这里,”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屏幕上的数据,“这个编辑窗有两种模式,一种是自由绘制,就像你刚才试的,适合大范围的情绪起伏。但像这种小幅度的渐强渐弱,用‘笔刷’模式更精准。”
他说着,移动鼠标。林蔚能感觉到他指尖传来的、细微的引导力,带着她的手腕和手指,将指针移动到工具栏一个她没注意到的图标上,点击。鼠标指针变成了一支小画笔的形状。
“按住Alt键可以调整笔刷大小和硬度,”他继续讲解,气息不可避免地扫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战栗的痒意,“然后,像这样……”
他的手指带着她的,在代表力度的纵向坐标轴上,选择一个起始点,轻轻点击,然后横向拖拽。屏幕上,一条平滑圆润的弧线随着鼠标移动被绘制出来,完美地贴合在那一小段旋律的上方。
“感觉到了吗?不是靠手腕去‘画’,而是靠手臂带动,像在纸上画一条长线,要一气呵成。”他的声音平稳,完全是技术指导的口吻,但每个字都因为距离太近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胸腔轻微的共鸣,震得林蔚耳根发麻。
“松开鼠标,回放一下。”他说。
林蔚几乎是被动地,用有些僵硬的手指点击了播放键。刚才那段抽风的旋律再次响起,这一次,力度随着那条平滑的弧线自然增长,弦乐音色从低吟逐渐变得饱满有力,果然听起来生动了许多。
“嗯,好多了。”她听到自己干巴巴地说,视线努力聚焦在屏幕上,却无法忽略那只依然虚覆在她手背上、传递着灼人温度的手,以及身后那具存在感极强的男性躯体。
“还有这里,”权志龙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僵硬,或者他察觉了但毫不在意。他的鼠标指针又移动到另一条代表音高的细微修正线上,“这段旋律结尾的降B,如果稍微推迟一点点出现,制造一个极短的‘叹息’感,情绪会更到位。用这个‘量化’功能里面的‘摇摆’参数,但数值要调得很小……”
他又开始操作,握着她的手点开另一个窗口,调整几个滑块。两人的手背和手指不可避免地产生更多摩擦和触碰。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触感温热干燥。而林蔚的手则有些凉,在他掌心的笼罩下,皮肤相接之处,仿佛有细小的电流在窜动。
她甚至能分心数清他呼吸的频率,能感觉到他说话时胸腔轻微的震动。他下巴的线条,在她余光可及的侧上方,显得格外清晰。有一缕她的头发,因为刚才揉眼睛而松散下来,此刻正随着他俯身说话的气息,轻轻拂动,时不时蹭到他衬衣的领口或下颌的皮肤。
权志龙讲解的动作,在某一刻,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非常短暂,短暂到可能只是屏幕上一个参数的读取延迟。但林蔚感觉到了。那只虚覆着她手背的手,指尖似乎微微收紧了一毫,又立刻松开。他的呼吸,也在那一顿的瞬间,有半拍的凝滞。
然后,他像是无事发生,继续用那种平稳专业的语调说:“……大概调到这个数值,你听一下区别。”
他点击播放。旋律结尾的那个音果然出现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却让整个乐句情感重量瞬间不同的微妙延迟。
“听到了吗?”他问,声音依旧稳定。
“……听到了。”林蔚的声音比刚才更轻。她不仅听到了音乐的变化,更听到了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鸣响,以及刚才他那一顿之下,某种无形的东西被拨动的颤音。
教学还在继续。他又带着她操作了几个常用的剪辑和混音小技巧,如何用快捷键快速分割音频块,如何给轨道分组方便统一处理,如何插入一个简单的均衡器来削减刺耳的频率。每一个步骤,他都讲解得清晰明了,手上的引导稳定而有效。
但林蔚的学习效率,在这一刻跌至谷底。她的感官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被迫跟着他的指引,去理解那些复杂的数字逻辑;另一半则全副武装地、战栗地感受着身后这个男人的每一丝存在——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他说话时喉结的滚动,他偶尔为了看清屏幕而更凑近时,鼻尖几乎要碰到她发梢的距离,以及那一次次似有若无的、指尖与手背的摩擦。
这个姿势保持了将近十分钟。对林蔚而言,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像一瞬那么短暂。
终于,权志龙似乎是把她刚才遇到的主要问题都过了一遍。他直起身,松开了虚覆在她手背上的手,那股强烈的、包裹性的热源和气息随之退去。
林蔚瞬间感到后背一凉,刚才被他气息拂过的皮肤泛起一层细小的颗粒。她几乎是本能地,轻轻吁出一口气,那口气在她自己听来都过于明显。
“基本的剪辑和简单处理,这些功能应该够你起步了。”权志龙的声音恢复了平常的距离感,他退开一步,双手插回裤袋,目光落在屏幕上她刚刚处理好的一段音频波形上,“更复杂的效果和混音,以后再说。你自己再熟悉一下。”
“好,谢谢。”林蔚终于能顺畅地说出两个字,却依旧不敢回头看他。她的右手还放在鼠标上,手背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感觉异常清晰,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纹路和温度。
权志龙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回他自己的工作站。戴上耳机前,他似乎停顿了一秒,目光瞥向林蔚的方向。她挺直的、略显单薄的背影,和那缕依旧不听话地垂在颈边的黑发,在屏幕冷光的勾勒下,有一种易碎又倔强的美感。
他戴上耳机,重新播放自己的工程文件。密集的鼓点和扭曲的合成器音浪瞬间涌入耳膜,试图掩盖刚才那十几分钟里,某些过于清晰的感知——比如她发丝蹭过他下颌时,那细微如羽毛划过般的触感,和随之而来的、一阵莫名的心悸;比如虚握她手时,她指尖的微凉和瞬间的僵硬;比如她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了淡淡松香和皂角的气息,在极近的距离下,竟比任何昂贵的香水都更让他分神。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音色的低频响应上,手指用力地拧动一个旋钮,仿佛要拧掉脑中那些不合时宜的杂念。
房间的另一端,林蔚盯着屏幕上已经变得“听话”许多的软件界面,手指放在键盘上,却半晌没有动作。耳根处的滚烫尚未消退,手背上的异样感依旧鲜明。刚才那十几分钟,像一场隐秘的、发生在像素世界的风暴,表面上风平浪静,内里却早已地动山摇。
她终于忍不住,极轻微地,用左手摸了摸右手的手背。皮肤光滑,什么都没有,但那触感却烙印般清晰。
她悄悄侧过一点头,用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房间另一头。
权志龙背对着她,戴着巨大的耳机,背影挺拔而专注,仿佛刚才那场逾越界限的“教学”,从未发生。只有他偶尔抬起手调整设备时,那修长手指在灯光下的剪影,会让她心头又是一阵无规律的悸动。
她转回头,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然后,将手重新放在鼠标和键盘上。
这一次,她的操作流畅了许多。那些图标和参数似乎不再那么陌生拒人。她按照他刚才引导的方式,尝试自己处理下一段旋律。
工作室内,再次只剩下两种节奏:一种是权志龙耳机里隐隐泄出的、强劲的电子节拍;另一种,是林蔚逐渐稳定下来的、敲击键盘和点击鼠标的清脆声响,以及她自己努力平复、却依旧比平时更快一些的心跳声。
冰冷的数字世界,因为方才那场短暂而灼热的肢体接触,仿佛被注入了一丝鲜活的生命脉搏。而那些未尽的颤栗,那些被专业话语所掩饰的瞬间失神与心跳加速,则化作无形的音符,飘散在充满电子设备气息的空气里,久久不散。
窗外的巴黎,彻底沉入最深的睡眠。而在这座光与声的孤岛上,某些东西,已经在专业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不容抗拒地,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