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周末清晨,空气里飘散着烘焙坊新鲜出炉的牛角包和咖啡的香气,混合着城市尚未完全苏醒的慵懒。权志龙在工作室听完一段新做的节奏样本,忽然关掉音箱,转向正在窗边翻阅一本配器法书籍的林蔚。
“今天别窝在这里了。”他说,语气随意得像在讨论一个音色,“有个地方,你应该去看看。”
林蔚从书页间抬起头,眼中带着询问。
“圣图安跳蚤市场,”权志龙站起身,从衣帽架上取下他那件常穿的深灰色大衣,“不是游客扎堆的那部分。有个区域,专卖老乐器、古董乐谱,还有些……奇怪的旧东西。或许能找到点灵感,或者至少,比对着电脑屏幕强。”
他给出的理由很充分,且与工作相关。但林蔚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里一丝罕见的、属于私人分享的意味。这不是工作安排,更像是一个邀请。
她迟疑了一下。他们的交集至今严格限定在工作室和与音乐直接相关的事务上。踏出这个范围,意味着什么?
“我需要找一些二十世纪初小提琴琴弓的参考资料,”权志龙似乎看出她的犹豫,补充道,理由变得更具体、更无法拒绝,“实物比图片和视频更有感觉。你对琴弓应该比我懂行。”
这话半真半假。林蔚确实懂琴弓,但他显然不缺能找到专业顾问的渠道。
她合上书,看了一眼窗外难得清澈的蓝天。“……好。”她听见自己说。
他们没有开车。权志龙戴了顶普通的黑色鸭舌帽,压低了帽檐,又加了副设计感很强的平光镜。林蔚依旧是简单的衬衫长裤,背着她那个略显沉重的帆布包。两人混入周末的地铁人流,并不显眼。车厢微微摇晃,他们并肩站着,没有交谈,却有一种奇异的和谐——仿佛他们本该如此,穿梭在巴黎的地下脉络里,奔赴一个与音乐有关的秘密角落。
圣图安市场比林蔚想象中更庞大、更迷宫般错综复杂。他们绕过贩卖复古家具、旧海报和廉价首饰的喧闹区域,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子。这里的店铺更小,橱窗里陈列的不再是闪亮的商品,而是沉默的旧物:黄铜望远镜、羽毛笔、破损的瓷器、泛黄的地图,以及,确实有不少老旧的乐器。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旧木头和皮革混合的复杂气味。阳光透过狭窄街道上方的缝隙,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权志龙似乎对这里很熟,脚步不停,带着她熟门熟路地穿行。
他最终在一家店面极窄、堆满物品到几乎无从下脚的店前停下。店门口挂着一块小小的、字迹模糊的铜牌:“勒菲弗尔——珍奇与记忆”。
店主是个头发花白、穿着格子马甲的老先生,正戴着放大镜研究一枚怀表。见到权志龙,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轻轻点了点头,便又低下头去,并不打扰。显然,权志龙是这里的常客。
店内拥挤不堪。留声机喇叭像巨大的花朵般绽放在角落,布满划痕的黑胶唱片堆在木箱里,褪色的天鹅绒椅背上搭着一条破损的宫廷风格披肩。而更多的,是乐器:一把十九世纪的簧风琴缺了几个键,一把曼陀林的琴颈有了裂纹,还有形状各异、叫不出名字的民间乐器。
权志龙的目标明确。他走向靠墙的一个玻璃柜,里面躺着几把老旧的琴弓。弓杆的木头呈现出深沉的酒红色,马尾毛已经灰白,银质的配件有氧化的痕迹,但做工精细。他示意店主打开柜子。
店主慢吞吞地走过来,用一把古老的钥匙打开玻璃柜门,然后便退到一旁,继续研究他的怀表,给予顾客充分的浏览自由。
权志龙小心地拿起其中一把,对着光线看了看弓杆的弧度,又用手指轻弹了一下弓毛。他做得有模有样,但林蔚一眼就看出,他的动作里带着收藏家对“物件”的审视,而非演奏者对“工具”的熟稔。
“弓杆是巴西苏木,看色泽和纹路,大概是十九世纪末的作品,”林蔚轻声开口,职业病让她忍不住分析,“银质缠丝的部分氧化了,但工艺很典型,是法国里昂作坊的风格。不过……”她微微蹙眉,“弓毛几乎全废了,而且弓尖这里,”她指了指一个细微的裂痕,“有暗伤,承受不了太大拉力。作为收藏品可以,但要用来演奏,修复的价值不大。”
权志龙听得很认真,点了点头,将琴弓小心地放回原处。他没有流露出失望,反而像是验证了什么。“果然,找你来看是对的。”他又看了几把,最终都没有选。
但吸引他目光的,似乎不仅仅是琴弓。他的视线流连在店内各种稀奇古怪的物件上:一个镶嵌玳瑁的八音盒,一把手柄雕成蛇头的拆信刀,一枚做成骷髅形状、眼睛是红宝石的维多利亚时期胸针。他对 vintage 物件的眼光,如同他对音乐和时尚一样,毒辣而独特。他能迅速从一堆“破烂”里,精准地挑出真正有设计感和历史厚度的东西。
“你看这个,”他拿起一个黄铜制的、造型像微型天文仪的桌上文具,指针早已锈蚀,“十九世纪的工程师用来计算轨道的工具,现在成了镇纸。但你看它齿轮的咬合,这种精确的机械美感……”
林蔚顺着他手指看去。那些精密的齿轮在灰尘下依然闪烁着冷硬的光泽,确实有一种跨越时间的、理性的美感。她忽然意识到,权志龙对“美”的追求是贯穿一切领域的,音乐、时尚、乃至这些布满灰尘的旧物。他像一个永远在狩猎的收藏家,寻找一切能刺激他感官和灵感的碎片。
逛了约莫一个小时,他们没买到计划中的琴弓,却看了不少有趣的东西。就在林蔚以为这次出行即将结束,准备转身时,权志龙在靠近门口的一个小玻璃匣前停住了。
那里面没有摆放乐器或机械,只有一些零散的珠宝首饰。大多也是 vintage,风格各异。他的目光锁定在其中一条项链上。
那是一条极其纤细的银链,几乎像是用发丝编织而成,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含蓄的柔光。链子本身已经足够精致,但最特别的是它的吊坠——一个抽象的小提琴“f孔”造型,线条流畅优雅,镂空的部分处理得极为精细,边缘处有极其细微的、手工捶打的痕迹,让这个冰冷的金属符号仿佛有了呼吸和韵律。
它躺在一小片黑色天鹅绒上,安静,不起眼,却瞬间抓住了权志龙的眼,以及随后望过来的林蔚的视线。
权志龙没有征求店主的意见(显然他有这个特权),直接打开了玻璃匣,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捻起了那条项链。银链从他指间垂下,f孔吊坠轻轻晃动,折射出一点星芒般的光。
他转过身,面对林蔚,没有说话,只是将项链提起来,让那枚小小的f孔悬在她与他之间的空气中。
意思很明显。
林蔚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礼物太……贴切,也太私人了。它超越了“合作伙伴”互赠纪念品的范畴,直接触碰到了她最核心的身份象征——小提琴。而且,以这样一种含蓄又极致美丽的方式。
它不像他这个人平时表现出来的那样张扬、有冲击力。它低调,精致,充满耐人寻味的细节,恰恰显示了他品味中不常示人的另一面:一种深刻的、懂得克制的浪漫。
她的目光从晃动的f孔移到权志龙脸上。他的表情很平静,眼神里没有施予的优越感,也没有期待回应的热切,只有一种纯粹的、“我觉得这东西适合你”的坦然。
但正是这种坦然,让林蔚感到了压力。
接受它,意味着接受一份超越工作关系的馈赠,接受他更深地踏入她私人世界的尝试。这银链太美,美到一旦戴上,就很难仅仅把它当作一个普通的饰品。
街市隐约的嘈杂声仿佛被隔得很远。店内尘埃在斜射的光柱里缓缓浮动。老店主在柜台后,仿佛化成了另一件沉默的古董。
时间似乎凝滞了一瞬。
然后,林蔚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抬起眼,迎上权志龙的目光。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谢谢。但是……太显眼了。”
她没有说“太贵重”,也没有说“我不需要”。她说的是“太显眼”。一个非常林蔚式的、基于现实考量和自我保护的拒绝。
权志龙举着项链的手,在空中停顿了大约两秒钟。他的表情没有变化,眼神里那点细微的、分享的亮光,似乎悄无声息地暗了下去,恢复成一贯的深潭。
他没有坚持,也没有追问“显眼在哪里”。他只是很轻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她的拒绝早在他的预料之中,或者,他并不在意这个结果。
他转过身,将那条纤细的银链,重新小心地放回了黑色天鹅绒上,关上了玻璃匣。
“走吧。”他说,声音平稳无波,“看来今天没什么收获。”
他率先向店外走去,向老店主微微颔首告别。
林蔚跟在他身后,目光最后掠过那个已经合上的玻璃匣。里面,那枚f孔吊坠重新隐没在阴影里,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星光,从未亮起。
走出狭窄的巷子,重新汇入市场主街喧闹的人流。阳光有些刺眼。权志龙重新压低了帽檐,步伐如常。
林蔚走在他身侧半步远的地方,帆布包的带子勒在肩上。
他们之间,那条未曾送出的银链,像一道无形的、纤细的裂痕,安静地横亘在周末巴黎温暖的阳光里。
他没有再提项链,她也没有再提琴弓。
一场分享私人世界的尝试,以她谨慎地设置边界告终。
但那个f孔的造型,和他挑选它时精准无比的眼光,却像一枚无声的印记,留在了这个寻常的、尘埃飞舞的周末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