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伙人关系确立后的工作节奏,如同上紧了发条的精密仪器。没有花哨的庆祝,没有多余的宣言,第二天上午十点,林蔚准时出现在工作室门口,肩上依然背着那个黑色琴盒,手里多了一个装着自己笔记本电脑和更多乐谱的托特包。权志龙已经在了,正在调试一组新的合成器音色,听到开门声只是略微抬了下下巴示意。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在工作室恒定的光线和循环往复的音频片段中失去了明确的刻度。他们进入了一种高效而专注的合作模式。
权志龙发现林蔚对声音有某种近乎洁癖的敏感。某天下午,当他在调试一段贝斯音轨的低频时,林蔚忽然从她常坐的角落抬起头,眉头微蹙:“低频是不是多了3dB左右?在C#那个频段有点淤,压得弦乐的呼吸空间变窄了。”
权志龙挑眉,重新检查均衡器。果然,在预设链里,一个低频增强插件被无意中调高了。他修正过来,播放,整体声场瞬间清晰开阔了许多。他转头看她:“你耳朵够尖。”
林蔚重新低下头,手指在谱纸上标记着什么,声音平淡:“只是习惯了在混响大的空间里分辨细微的音高和平衡,街头拉琴的基本功。”
她没有说这是手伤后,听力被迫变得更加敏锐以弥补手上失控的补偿。但权志龙听懂了。
林蔚则发现,权志龙在创作时的专注力是一种近乎暴君式的消耗。他可以连续七八个小时完全沉浸在声音的世界里,不吃不喝,只靠冰美式续命。但他的思维并非一成不变,相反,它跳跃、迅捷,充满颠覆性的想法。可能前一秒还在打磨一段温柔的钢琴间奏,下一秒就会突然说:“这段废掉,我们试试全部用故障音效和她的琴声采样切片来铺底。”
最初,林蔚会试图用学院派的逻辑去分析这种跳跃的合理性,往往换来权志龙一句不耐烦的“感觉,先靠感觉,逻辑后面再修!” 几次之后,她学会了先跟上他思维的火箭,哪怕是硬着头皮在未知领域踉跄奔跑,事后再默默整理那些被摔得七零八落的音乐理论碎片。她发现,这种看似混乱的创作方式,往往能炸出最意想不到的灵感矿脉。
日常的默契,在无数个这样的时刻悄然滋生。
第三天,当林蔚又一次习惯性地走向迷你厨房,拿起那个属于她的白色马克杯(她自己带来的)时,发现杯子里已经装好了刚煮好的黑咖啡,温度正好。她顿了顿,看向工作台前的权志龙。他背对着她,头也不回,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仿佛只是随手做了一件和调整音高一样微不足道的事。
她什么也没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很苦,没有糖,也没有奶。正是她一直喝的那种。他记住了。
第四天,权志龙对着满桌散乱的、写满灵感碎片的便签纸和草稿谱烦躁地“啧”了一声,似乎在寻找某张特定的旋律片段。林蔚停下手中的笔,起身,走到他旁边那堆更乱的纸堆里,准确地抽出一张画着潦草波形图和几个韩文标注的纸,递给他。
“是不是这张?你昨天说想用在第二段主歌后的过渡桥段。”
权志龙接过,看了一眼,正是他要找的。他抬眼看了看她。林蔚已经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完善一段弓法设计,侧脸平静。
他也没说话,只是把那张纸用磁铁固定在面前的谱架上。
工作室里多了一些不属于权志龙极简风格的东西。窗台角落,多了一小盆绿萝,是林蔚某天带来的,她说长时间看屏幕需要一点绿色。谱架旁边,多了几本厚重的、边角磨损的管弦乐配器法教材和现代作曲理论书,是她的参考书。甚至空气里,除了电子设备的气息和咖啡苦香,偶尔还会飘散开一丝极淡的、属于松香和旧纸张的味道。
有一次,权志龙需要参考一首极冷门的二十世纪先锋派小提琴作品来寻找特殊奏法的灵感。他随口提了一句,林蔚想了想,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移动硬盘,连接电脑,很快在一个分类清晰的文件夹里找到了那首曲子好几个不同版本的录音和谱例。
“你连这个都有?”权志龙有些意外。
“以前收集的,”林蔚一边说一边点开音频,“受伤后有一阵什么都拉不了,就疯狂听东西,看谱子,好像这样就能离琴近一点。”
她说得轻描淡写,权志龙却听出了那段时间的绝望与挣扎。他没接话,只是戴上她递过来的另一只耳机。两人第一次共享一副耳机,头凑得很近,聆听那段扭曲而奇异的音乐。耳机线不够长,他们不得不保持着一个略显局促的近距离。林蔚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了烟味(他偶尔会去露台抽一支)和某种冷冽木质调香水的气息。权志龙则能感觉到她发丝间极轻微的、干净的皂角清香。
音乐在耳膜里轰鸣,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维持着那个分享声音的、亲近又专业的姿态,直到整首曲子播完。
还有一次,深夜,林蔚为了一个复杂的复调段落绞尽脑汁,试了好几种对位写法都不满意,有些气馁地放下铅笔,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权志龙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她身后,看着谱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音符。
“这里,”他忽然俯身,手指点在她谱纸的某一行,“为什么不让中提琴声部(她虚拟编排的)做一个反向进行?和你的主旋律形成镜面。现在这样太平行,没有张力。”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咖啡和熬夜的微涩。林蔚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但注意力立刻被他的建议吸引。她盯着他手指点住的地方,大脑飞速运转,想象着镜面对位的效果。
“……可以试试。”她低声道,拿起橡皮擦掉了几小节,重新开始书写。权志龙没有立刻离开,就那样保持着俯身的姿势,看着她写。直到她重新构建起新的旋律线,他才直起身,留下一句“写完放给我听”,便回到了自己的工作站。
他们很少闲聊。对话几乎全部围绕着音乐:这个和弦的紧张度够不够,那个音色的频率是否冲突,这句旋律的情感走向是否准确。但正是在这些密集的、高度专业化的交流中,一种更深层的了解在无声建立。
权志龙开始能分辨她不同状态下的琴声:当她完全沉浸在音乐中时,音色会变得格外通透而有穿透力,即使带着伤痕的粗粝感,也拥有一种动人的生命力;当她疲惫或手部不适时,揉弦会不自觉地变窄,长音的稳定性也会下降,但往往在这种情况下,她会迸发出一种孤注一掷的、更尖锐的情感表达。
林蔚也逐渐摸清了权志龙的工作习惯和情绪节奏:他上午通常用来处理行政事务或听大量的参考音乐,下午和深夜才是创作高峰;他对不满意的声音容忍度极低,会立刻推翻重来,但对他认可的核心创意,又有惊人的耐心去打磨细节;他烦躁时不会大吼大叫,但会反复按压指关节,或者走到露台去沉默地站一会儿。
日子一天天过去,工作室里堆积的完成小节越来越多。那个最初只有骨架的Demo,逐渐生长出血肉,变得丰满而复杂。而在每一个音符、每一轨音色的背后,是两套原本迥异的思维系统,在无数次的碰撞、调试、妥协与共鸣中,艰难而又坚定地寻找着共同频率。
有时,在连续工作七八个小时后的短暂休息间隙,两人会各自占据工作室的一角。权志龙可能瘫在沙发上刷手机,或者对着窗外发呆。林蔚可能会给那盆绿萝浇点水,或者翻阅自己带来的书。没有交谈,只有音乐暂停后留下的、舒适的空白,以及空调系统低沉的背景音。
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是一种确认——确认彼此的存在,以及这种存在带来的、无需言语填充的充实感。
音乐是他们唯一的,也是最丰富的语言。
而在呼吸之间,在咖啡杯与谱纸之间,在共享的耳机线与偶尔交错的目光之间,某种比“合伙人”契约更柔软、更日常的东西,正在这片被音乐填满的空间里,悄然扎根,无声生长。
窗外,巴黎的秋意渐浓。但在这个恒温的、充满创造力的秘密工作室里,时间仿佛以自己的流速在静静流淌,孕育着只属于他们的、不可复制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