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工作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某种有质量的胶状物,沉重地压在权志龙的胸口。
他已经在工作台前枯坐了四个小时。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除了几行被反复划掉、几乎要划破纸面的词句外,一片空白。屏幕上,已经完成编曲和部分演唱的Demo循环播放了不知多少遍——那些精心设计的和弦进行,那些锋利的合成器音效,林蔚那段如泣如诉又充满力量的小提琴旋律……一切都就位了,完美得像一件精密仪器。
只差歌词。
只差最后那一口气,那个能将所有声音碎片凝聚成有灵魂的整体的,核心词句。
而此刻,这口气堵在他的喉咙里,不上不下,噎得他几乎窒息。
他试过了。试了无数种切入的角度:从个人情感,从社会观察,从纯粹的意象堆砌……写出来的句子要么流于俗套,要么矫揉造作,要么干脆词不达意。它们像一群穿着华丽戏服却找不到舞台的演员,在他脑海中嘈杂地拥挤、碰撞,最终变成一团毫无意义的噪音。
焦虑感不是突然袭来的,而是一点一点、如同冰冷的水银般,从脚底蔓延上来,浸透骨髓。起初只是轻微的烦躁,他还能维持表面的平静,反复播放音乐,试图从旋律中捕捉灵感。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随着笔记本上的废稿越来越多,那烦躁逐渐发酵、膨胀,变成一种尖锐的、啃噬神经的痛楚。
他的太阳穴在突突跳动,耳鸣又开始发作,像是有无数只细小的虫子在耳道深处尖锐地嘶鸣。他扯下耳机扔在桌上,金属与木头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站起身,在工作室里踱步,从这头走到那头,再走回来。手指无意识地插入发间,用力抓挠,仿佛这样就能从混乱的大脑中抓出一点有用的东西。
没有用。
那些旋律依旧在脑海中回荡,林蔚的琴声尤其清晰——她最后那个辉煌又孤独的长音,那种在破碎中奋力向上的姿态,那本应是他歌词要捕捉和升华的核心意象。可他写不出来。他找不到能与那琴声匹配的语言。
挫败感像一记闷拳,狠狠击中他的胃部。他停下脚步,双手撑在冰冷的工作台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额头抵在同样冰冷的显示器边框上,闭上眼睛。
他曾无数次面对创作瓶颈。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有她的声音在那里,像一个无法忽视的坐标,一个不容敷衍的标准。他不能随便写点什么填进去。那是对这段音乐的亵渎,更是对他自己审美和骄傲的背叛。
可越是知道不能敷衍,压力就越大。灵感像是故意躲藏起来,任他如何搜肠刮肚,就是不肯现身。
“呃啊——”
一声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低吼,终于冲破了紧闭的牙关。权志龙猛地直起身,抓起了桌上那本写满失败句子的笔记本,手臂肌肉贲张,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它摔了出去!
“砰!”
笔记本砸在不远处的墙壁上,纸页在空中散开,像一群受惊的白色飞鸟,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毯上。他没有砸任何昂贵的设备——那是他赖以生存的工具,潜意识里划定了界限——但那股无处发泄的暴戾,需要一个出口。
摔出去之后,是更深的空虚和无力。他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看着满地的狼藉,看着那些飘落的、承载着他失败挣扎的纸页,一股冰冷的自我厌恶涌了上来。他算什么顶级创作人?连几句像样的歌词都憋不出来。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极轻微的脚步声。
工作室另一头的休息区沙发旁,林蔚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她身上盖着一条薄毯,显然是之前累极在沙发上睡着了。此刻她坐起身,毯子滑落腰间,露出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她没有开灯,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满地的纸页,看着他僵硬的、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压垮的背影。
权志龙没有回头,但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两道沉静的月光,落在他紧绷的脊背上。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试图解释或掩饰。在这个时间,在这个地方,在她面前,任何掩饰都显得可笑。她就是那段让他写不出词的音乐的另一半缔造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他没有期待安慰。他甚至不知道她为何还在这里——也许是在等一段需要修改的旋律,也许是单纯累得不想再移动。他不需要安慰,那些空洞的“别着急”、“慢慢来”只会让他更烦躁。
他等着她或许会皱皱眉,或许会默默起身离开,留下他独自面对这片狼藉。
然而,林蔚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掀开毯子,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无声地走向墙边她的琴盒。她打开琴盒,取出小提琴和琴弓,动作平稳,没有丝毫匆忙。
权志龙依旧背对着她,但他听到了琴盒打开的声音,听到了琴弓拧紧的细微声响,听到了她轻轻试音的几个音符。他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也无力去思考。
然后,琴声响起了。
不是他们合作曲中的任何一段。不是温柔的,不是对抗的,甚至不是连贯的旋律。
那是一段……疯狂的、破碎的、毫无逻辑可言的即兴。
弓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砸在弦上,拉出尖锐刺耳的噪音;手指在指板上胡乱地滑动、敲击,制造出意义不明的滑音和敲击声;节奏时快时慢,时而停滞如溺水,时而狂乱如风暴。音高是扭曲的,和声是冲突的,整个声音的织体充满了混乱、痛苦、和一种濒临解体的恐慌感。
这根本不能称之为“音乐”。这更像是声音的废墟,是一个人将自己内心所有无法言说的崩溃、阻塞、和撕扯,直接用最原始、最不加修饰的方式,通过琴弦倾泻出来。
权志龙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听懂了。
她不是在安慰他。她是在用她的方式,回应他。
她将他此刻内心的状态——那种灵感枯竭的窒息感,那种被完美标准逼到墙角的焦虑感,那种自我怀疑与暴怒交织的崩溃感——全部翻译成了声音。她不是在复制他的情绪,她是在用她的琴,她的伤手,她的全部音乐本能,重新诠释和演绎了这种“破碎”。
这声音太难听了。粗糙,刺耳,充满了不和谐的尖叫和断裂。但它真实得可怕,血淋淋地剖开了创作深渊中最不堪、最不愿示人的那一面。
权志龙缓缓地,转过了身。
林蔚就站在工作室中央那片空地上,头顶是唯一亮着的一盏射灯,光柱将她笼罩。她闭着眼睛,眉头紧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全然的沉浸与释放。她的右手运弓幅度大得惊人,左手在指板上艰难却疯狂地移动、按压,旧伤显然在这种极端演奏下承受着巨大压力,她的手腕和手指的姿势都有些变形,但她毫不在意。
她在燃烧。用她这双伤痕累累的手,用她这把普通的琴,燃烧自己,也燃烧出这团混乱而炽烈的火焰。
权志龙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刚才充斥在他胸口的暴戾、焦躁和自我厌恶,仿佛被这混乱的琴声吸引、抽取,一点点从身体里剥离出去。他不再感到自己要爆炸,而是像一个旁观者,冷静地、甚至是带着一种奇异审美地,观察着这场由他内心风暴转化而来的声音仪式。
琴声在持续。混乱达到顶峰后,并没有走向彻底的毁灭。在那些破碎的音符和刺耳的噪音间隙,林蔚开始尝试“重组”。她抓住几个偶然出现的、还算有音高感的碎片,将它们重复、变形、用不同的节奏和力度组合;她在混乱的滑音中,突然插入一个极其干净、稳定的长音,如同废墟中屹立的一根石柱;她将那些敲击声组织成一种原始的、充满生命力的节奏型。
这不是从废墟上建造华美宫殿。这是用废墟本身的材料——那些断裂的木头、扭曲的钢筋、破碎的瓦砾——笨拙地、顽强地,搭建起一个歪歪扭扭、却依然能够站立的结构。它不美,但它有一种野蛮的、从自身毁灭中诞生的生命力。
权志龙感到自己的呼吸,不知何时,已经跟上了她琴声中那挣扎着重组的节奏。他冰冷的手指,开始有了温度。堵塞的思绪,仿佛被这狂暴的声音洪流冲刷开了一道缝隙。
他看着她。看着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看着她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臂,看着她紧闭双眼却仿佛在凝视着某种无形之物的专注面容。这个平时沉默、克制、带着一身伤痕和骄傲的女人,此刻却像一名最原始的女祭司,在用最痛苦的方式,进行一场为他而作的驱魔仪式。
不,不是“为他”。是为“它”。为那个困住他们两人的创作魔障。
琴声终于在一个极其突兀、仿佛被强行掐断的高音上,戛然而止。
余音在隔音极好的房间里迅速消散,留下一片比之前更甚的、几乎要震破耳膜的寂静。
林蔚放下琴弓,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射灯的光照在她汗湿的额发和苍白的脸上,她的睫毛颤动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越过大半个工作室,径直落在了权志龙脸上。
没有询问,没有评价,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确认他是否还在那里,是否接收到了她传递的一切。
权志龙也看着她。两人之间,隔着散落一地的废稿,隔着尚未消散的声音余烬,隔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灵魂裸裎。
许久,权志龙极轻地,几乎是喃喃地,吐出了一句话:
“对……”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就是这种感觉。”
他向前走了一步,目光变得无比清晰锐利,刚才的崩溃和焦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点燃的、冰冷的兴奋。
“‘破碎后……’”他寻找着词语,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划,仿佛要抓住那些刚刚还在耳边嘶鸣的声音碎片,“‘……自己长出新骨头’。”
他重复着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像是终于找到了那把钥匙。
“不是修复。不是掩盖。是用断裂的茬口,重新对接,哪怕歪了,哪怕留下难看的骨痂,但它就是新的支撑,是……从内部爆发的结构。”
他越说越快,眼神亮得惊人,大步走向工作台,甚至没有去管满地的纸页。他重新戴上耳机,调出工程文件,但这次不是听,而是直接切到了录音模式。他拿起一支笔,在崭新的空白纸页上,开始飞快地书写。
不再是苦思冥想,而是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词语源源不断地涌现,与他脑海中林蔚刚才那段“破碎-重组”的琴声严丝合缝地对接、缠绕、生长。
林蔚站在原地,看着他瞬间进入工作状态的背影,听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她紧绷的肩膀慢慢松懈下来,一阵脱力感后知后觉地席卷全身,右手手腕传来熟悉的、尖锐的刺痛。
她默默地走到沙发边,重新坐下,将小提琴小心地放在身边。她没有去打扰他,也没有离开。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用左手轻轻按揉着右手的腕部,目光落在权志龙奋笔疾书的背影上,又缓缓移开,看向窗外。
窗外的巴黎,夜色最浓的时刻即将过去,天际线处,已经透出一点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
工作室里,只剩下笔尖疾书的声响,和他偶尔停顿、低声咀嚼某个词语的沉吟。
一场崩溃,以另一场更赤裸的崩溃作为回应。
一次坠落,被另一次更彻底的坠落托住。
然后,在废墟之上,在寂静之中,新生的骨殖,开始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