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四十七分。
权志龙保存了最后一个音轨的调整,摘下监听耳机。高强度工作后的寂静瞬间涌上来,包裹住他,带着电子设备散发的微弱热量和一种精神透支后的轻飘感。屏幕上,工程文件的进度又向前推进了一截,但那个最关键的、属于小提琴的旋律轨,依旧空着,像一个等待填满的、沉默的伤口。
林蔚四个小时前离开了。带着他们今天碰撞出的、潦草记录在谱纸上的几个核心动机,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专注。她说她需要回去“消化和整理”。权志龙没有挽留,他知道有些东西需要独处的土壤才能生长。
他站起身,颈椎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走到迷你厨房区域,想冲杯咖啡,发现咖啡豆罐空了。冰箱里只有几瓶冰水和一些能量饮料。他拿了瓶水,拧开喝了一口,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灭大脑皮层持续活跃的嗡鸣。
他走到落地窗前。巴黎的夜景依旧璀璨,但远处的灯火已稀疏了许多,城市进入了它最沉静的时刻。庭院里的景观灯还亮着,在光滑的石板地面上投下孤零零的光斑。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
非常微弱,几乎被双层玻璃隔绝。但或许是因为夜深人静,或许是因为他对那个音色已经过于敏感——一丝纤细的、断续的琴声,像夜风中断了又续的游丝,从楼下隐约传来。
他皱起眉。他的工作室在顶楼,楼下几层是这个创意园区其他设计师的工作室,这个时间应该空无一人。声音的来源似乎更近,像是……建筑侧面的消防通道或者连接露台的地方?
他放下水瓶,推开工作室通往小型私人露台的玻璃门。冬夜凛冽的空气瞬间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琴声立刻清晰了一些。
不是演奏,是练习。重复的、单调的音阶和琶音,速度很慢,每个音之间都有明显的间隔,像是在艰难地校准什么。声音来自下方——他探身,看到斜下方另一层的一个延伸出来的、稍窄的辅助露台阴影里,隐约有个人影。
是林蔚。
她没有回家。或者说,她回去了,又来了。此刻,她正坐在那个背风的、昏暗角落的一把可能是废弃的椅子上,小提琴搁在肩头,就着远处城市漫射过来的微光,和手机屏幕照亮的一小片谱纸,极其缓慢地、一遍又一遍地拉着一段音阶模进。
权志龙靠在自家露台的栏杆上,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
她拉得很艰难。不只是慢,而是能听出每个音发出前,那细微的、寻找正确位置和施加适当压力的调整过程。右手运弓不够平稳,长音时会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动,换弓的衔接也时有生涩。左手指法切换时,偶尔会带出不必要的、滑腻的杂音。
这绝不是他白天听到的那个在对抗中能迸发出锋利能量的声音。这是剥去所有表演性和对抗性之后,最本质的、甚至有些笨拙和脆弱的练习状态。是一个受伤的舞者,在无人的角落里,一遍遍重复最基础的动作,与背叛的身体进行枯燥而痛苦的谈判。
她停下了,放下琴,左手在空中虚握了几下,然后又用力甩了甩手腕。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和昏暗的光线,权志龙也能看到她脸上闪过的一丝清晰的痛楚。她低下头,用右手拇指和食指,用力地揉捏着左手的虎口、手腕,甚至小臂的某个位置。动作熟练而用力,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忍耐。
然后,她再次举起了琴。又一次开始。
这一次,她试图加快一点速度。但就在一个简单的下行音阶中,某个手指的按弦似乎没有完全到位,或者力量突然松懈,导致音准明显偏离,发出“呲”的一声难听的摩擦音。
她的动作猛地僵住。
权志龙看到她的肩膀垮了下去,头深深低下,额头几乎抵在了琴身上。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个瞬间凝固的身影,在稀薄的夜色里,像一个被无形的重量压垮的剪影。
几秒钟后,她重新抬起头。脸上已经恢复了漠然的平静,仿佛刚才的挫败从未发生。她再次调整姿势,重新开始,从更慢、更基础的音阶开始。
权志龙离开了栏杆。
他没有回工作室,而是转身下楼。他的脚步很轻,在寂静无人的楼梯间里,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他来到她所在的那一层,推开安全门,走上那个辅助露台。
林蔚背对着他,专注得没有察觉有人靠近。直到权志龙的影子被远处灯光拉长,投到她面前的谱纸上,她才悚然一惊,琴弓猛地一滑,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
她倏地回头,看到是他,眼中的惊讶很快被一种被窥见狼狈的窘迫和下意识的防御所取代。“你怎么……”
“睡不着。听到声音。”权志龙言简意赅,走近了几步。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的左手还保持着按弦的姿势,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手腕的角度看起来有些别扭。
林蔚迅速放下琴,左手不自然地垂到身侧,试图用袖子遮掩。“我吵到你了?抱歉,我这就……”
“手怎么了?”权志龙打断她,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直接。他不是在寒暄。
林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没什么。老毛病,练习久了有点僵。”
“有点僵?”权志龙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却步步紧逼。他看到了她刚才揉捏手腕时脸上的痛楚,看到了她因为一个简单失误而瞬间崩溃的姿态。那绝不是“有点僵”。
林蔚沉默了一下,别开视线,看向远处黑暗中的城市轮廓。“肌腱和神经旧伤。天气冷,或者过度使用,就会疼,会麻,会不受控制。”她说得很平静,像是在陈述别人的病情,“不影响基本演奏,但……精度和耐力会打折扣。尤其是需要快速运弓和复杂指法的时候。”
“所以你刚才在‘校准’。”权志龙用的是陈述句。他明白了她那缓慢、重复练习的意义——不仅仅是熟悉旋律,更是在不断试探和安抚那具不听话的身体,寻找今天工作时那种激烈表达与这具身体承受极限之间的平衡点。
“嗯。”林蔚低低应了一声,没有否认。在他面前,似乎也没有强撑的必要了。
一阵寒风吹过露台,她打了个轻微的寒颤,下意识地把没拿琴的右手塞进了外套口袋。
权志龙的视线落在她垂在身侧的左手上。犹豫的时间很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忽然上前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本就不到一米的距离。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去碰她的手,而是轻轻握住了她的左手手腕。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而她的手腕冰凉,皮肤下骨骼的轮廓清晰可感。
林蔚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被瞬间冻结。她猛地抬眼看他,眼中充满了惊愕、慌乱,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脆弱。她想抽回手,但手腕被他稳稳握住,力道并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别动。”权志龙低声说,目光垂落,聚焦在她的手腕和手指上。他的眼神很专注,是那种审视精密仪器或珍贵乐器的专注,没有任何狎昵或暧昧的成分。
他用指尖,极其轻缓地,沿着她手腕内侧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细长的疤痕边缘抚过——那是旧日手术留下的痕迹。然后,他的指尖上移,轻轻触碰到她虎口处那个最厚的茧,以及食指侧面那些细碎的、新旧交叠的疤痕和硬皮。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疼她,又像是要透过皮肤,去感受下面那些受损的肌腱和神经是如何艰难地工作。
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与他指尖那细致到近乎探查的触感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感觉。林蔚觉得被他触碰的地方像是过了电,细微的麻痒顺着血管窜上去,让她心跳失序。但更强烈的是另一种感觉——一种被彻底看穿、被坦诚接纳的无所适从。他看到了她最不堪的挣扎,现在,又在触碰她最顽固的伤痕。
她没有再挣扎,只是屏住了呼吸,看着他低垂的、在微弱光线下显得异常浓密的睫毛,和他脸上那近乎严肃的专注神情。
“这里,”他的指尖停在某个特定的点,轻轻按了按,“是压痛点?”
林蔚喉咙发干,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今天拉那个高把位快速跳进的时候,是这里最吃力?”他又问,声音低沉,像耳语。
“……嗯。”她终于挤出一个音节。
权志龙没有再说话。他松开了她的手腕。
刚才被握住的地方,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清晰的触感。暴露在冷空气中,反而激起一阵更鲜明的战栗。
他退后了半步,拉开了刚才骤然缩短的距离。脸上的专注神情褪去,恢复了一贯的、略带疏离的平静。
“那种‘刀子’一样的拉法,对你负担太大。”他陈述事实,语气平静无波,“明天开始,调整一下那个乐句的指法安排,避开这个发力点。高音区需要力量支撑的地方,试试用更多手臂重量,而不是单纯靠手腕和手指的爆发力。”
他说的完全是专业建议,冷静、客观,仿佛刚才那个触碰只是为了获取诊断信息。
林蔚怔怔地看着他,手腕上残留的感觉还在灼烧,心跳依旧不稳。她花了点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我知道。我会调整。”
“嗯。”权志龙点了点头,目光从她手上移开,看向她放在椅子上的琴,“不用硬扛。我要的是那个声音,不是把你这双手彻底废掉。”他顿了顿,补充道,“你的手,比那段旋律值钱。”
这话说得依旧很“权志龙”,冷静到近乎冷酷,把艺术价值和生理价值放在同一个天平上衡量。但林蔚听出了潜台词:他在乎这段合作能否持续,而合作持续的前提,是她这双手不能真的垮掉。
这或许是他表达关心的、唯一的方式。
“很晚了。”权志龙最后看了一眼依旧浓重的夜色,“露台上太冷。要练,进来练。”他指了指楼上工作室的方向,“里面有暖气,也有更专业的监听设备,你可以实时听到自己拉出来的每一个瑕疵。”
他没有说“我陪你”或者“你需要帮助”之类的话。他提供了一个更优越的、更有效率的工作环境,仅此而已。
说完,他转身,朝着安全门的方向走去,仿佛刚才那短暂的、逾越了安全距离的接触,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林蔚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寒风再次卷过,她瑟缩了一下,左手手腕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却奇异般地持续散发着暖意。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带着伤痕和老茧的手,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探查时那认真而轻柔的力度。
许久,她缓缓收拢手指,握成了拳头,又慢慢松开。
然后,她拿起琴和谱子,没有犹豫,跟上了他的脚步。
楼梯间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声亮起,又在她经过后熄灭。
楼上,工作室温暖的光线从门缝里漏出来,像黑暗海面上的一座孤岛灯塔。
而某种比琴弦震动更微妙、更难以言喻的东西,已经在这个寒冷的巴黎深夜,于两人之间无声地振颤开来,余音袅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