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志龙工作室的门被敲响时,是下午两点。他亲自开的门。
林蔚站在门外。和之前几次见面不同,她今天穿得稍正式一些——一件熨烫过的白色棉质衬衫,黑色直筒长裤,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肩上背着那个黑色的琴盒,手里还拿着一个略显沉重的帆布包,里面似乎装着乐谱和一些杂物。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种进入工作状态的、略带戒备的平静。
“进来。”权志龙侧身让开,言简意赅。
林蔚走进来,脚步顿了一下。她快速扫视了一眼这个空间:巨大的落地窗,昂贵的设备,极简到近乎冷硬的设计,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电子设备气味和一种……属于他的、难以形容的、混合了冷冽香水与创作焦灼的气息。这里的一切都精确、高效、充满现代感,与她熟悉的、弥漫着松香和旧木头气味的琴房或书店角落,是两个世界。
她的目光在那些专业的监听音箱、调音台和闪着各色指示灯的机架上停留片刻,然后落到工作台中央那几页摊开的、画满了标记的乐谱上。
“坐。”权志龙指了指工作台前两把风格迥异的椅子:一把是符合人体工学的豪华办公椅,另一把是看起来硬邦邦的、丹麦设计师款的实木椅子。林蔚选择了后者。
她没有寒暄,放下琴盒和帆布包,直接看向权志龙:“你想从哪里开始?”
权志龙喜欢这种直接。他拖过那把办公椅坐下,将一份打印好的谱子推到她面前。“先听个大概。”他操作面前的控制器,房间角落一组巨大的音箱立刻传出低沉的前奏——是电子合成器营造出的、带有空间感的氛围音效,铺垫着一种暗涌的情绪。几小节后,鼓点进入,节奏型复杂而充满切分,带着他标志性的、挑衅般的灵动感。接着是预录的吉他riff,失真恰到好处。
林蔚安静地听着,身体微微前倾,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仿佛在默数拍子或分析结构。
一分多钟的器乐部分结束后,权志龙暂停了播放。“这里,”他用铅笔尖点了点谱子上一个空白的小节线后,“计划是弦乐进入。不是铺垫,是主奏旋律线,要和鼓、贝斯、合成器 pad 对话,甚至对抗。我要的是一种……”他寻找着词语,“被绷紧的、有金属质感的抒情,痛苦但是漂亮的,你明白吗?”
林蔚拿起那份谱子,仔细看了看前后的和声标记与功能谱提示。她思索了片刻,抬眼看权志龙:“你给的这个和弦进行,太‘满’了。D小调转到F大调再突然降B半减七……每一步都在预料之中,像是在刻意营造‘高级感’,但留给弦乐呼吸和真正表达的空间很少。”
权志龙挑起一边眉毛:“预料之中?这是经过计算的最优情绪推进。”
“最优,但不一定最真。”林蔚毫不退缩,她的手指在谱子上划过那几小节,“你看,如果在这里,把F大调的三音降低半度,变成F小三和弦,然后不直接解决到降B,而是先经过一个G挂留四和弦,哪怕只停留半拍,再滑到降B半减七。痛苦感会更内在,更迂回,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直白地‘宣布’我很痛苦。”
权志龙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抱起手臂:“迂回?我们现在做的是流行音乐,不是赋格曲。听众的注意力很短,需要直接的冲击。”
“直接的冲击不等于简单粗暴的和声逻辑。”林蔚的语速加快了一些,带着学院派那种较真的劲儿,“情感本身就不是直线的。你想要的‘绷紧的抒情’,如果基底的和声进行都缺乏张力变化和意外,弦乐旋律写得再花哨,也只是浮在上面的装饰音。就像……”她寻找着比喻,“就像在一堵画得很逼真的砖墙上,硬贴一朵真花。”
“学院派。”权志龙轻轻吐出这个词,嘴角似乎带了点说不清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意味,“你们总想把一切都纳入理论框架,用规则解释情感。但有时候,感觉就是感觉,它可能不合乎理论,但它就是对的。”
“不合乎基本音乐逻辑的‘感觉’,听起来就是混乱和浮躁。”林蔚的声音也冷了下来,“除非你想要的就是那种廉价的、未经思考的情绪宣泄。”
空气安静了一瞬,只有设备低低的底噪在嗡嗡作响。
权志龙盯着她,她也毫不回避地回视。工作室里明亮而均匀的光线照在两人脸上,将彼此眼中那种固执的、不容置疑的专业骄傲照得清清楚楚。
“好。”权志龙忽然开口,身体前倾,双手撑在工作台上,“你说我的进行‘浮躁’。那你告诉我,基于你那个……更‘内在迂回’的和声设想,弦乐旋律应该怎么写?别用说的,用拉的。”
这是一种挑战,也是一种试探。
林蔚抿了抿唇,没有回答。她转身,打开琴盒,取出小提琴,架上肩头,简单地调了调音。她没有看权志龙,而是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回忆刚才讨论的那些和弦变化。
然后,弓落了下去。
她即兴拉出了一段旋律。正是基于她刚才提出的和声修改建议:在D小调的阴郁底色上,旋律线谨慎地爬升,在预期该明亮转折的地方,却因为那个降低的三音而蒙上了一层灰暗的纱;接着,旋律没有直接冲向高潮,而是在G挂留四和弦提供的、悬而未决的紧张感中徘徊、试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渴望和不敢置信的脆弱;最后,滑向降B半减七和弦时,旋律线没有选择辉煌的爬音,而是一个向下的、略带哽咽感的滑音,结束在一个不稳定、需要解决的七度音上。
她拉得并不流畅,中间有几处因为即兴而略显生涩的衔接。但那种情感的表达——那种被压抑的、曲折的、在黑暗中摸索光亮的痛苦感——却透过每一个音符,无比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韵还在空气中颤抖,权志龙已经猛地站了起来。
“不对!”他打断了她可能想要进行的调整或解释,但眼睛里却闪着一种灼热的光,“感觉对了,但方向错了!不是向下滑,那样太 surrender(屈服)了!我要的是即使痛苦也要向上撕扯的感觉!”
他几乎是冲到另一台连着MIDI键盘的工作站前,快速敲击键盘,输入了几个和弦,调整了音色。然后,他回放了她刚才拉奏的那段旋律的录音,同时,在某个节点,他猛地按下一个新的、更不和谐但也更明亮的和弦。
“听这里!”他提高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你在这个悬停的地方,不要往下走,给我一个向上的、带点尖锐泛音的跳进!哪怕就一个音,但要像……”
他一时找不到词,手指在空中用力一划,像是要撕裂什么。
林蔚被他突然爆发的能量慑了一下,但随即,那股不服输的劲头也上来了。“尖锐的跳进?在那个和声背景下,会显得很突兀,很……‘吵’。”
“我就是要‘吵’!”权志龙转身看着她,眼神炽烈,“痛苦如果总是优雅的、迂回的,那还是真正的痛苦吗?它有时候就是突兀的,就是破坏美感的,就是要在你以为可以喘息的时候,给你一记闷棍!你的拉法太‘正确’了,太‘小提琴’了!我要你忘记你是拉小提琴的,我要你想象你的琴弓是一把刀子,或者是一根烧红的铁丝!”
“刀子?烧红的铁丝?”林蔚觉得这说法简直粗暴到可笑,但心脏却不争气地加快了跳动。她被他话语里那种野蛮的、破坏性的诗意击中了。她下意识地重新举起了琴。
“对!就在你刚才那个地方,G挂留四,别犹豫,直接一个……比如,从A跳到高八度的E,揉弦给我加到最大,我要听到琴弦快要断掉的那种嘶喊感!”权志龙一边说,一边在键盘上砸出那个刺耳的音程。
林蔚闭上眼睛,试图摒弃所有学院训练带来的“优美”准则,去想象他描述的感觉——刀子,烧红的铁丝,嘶喊。她调整了持弓的力度,压紧琴弦,然后,在即兴旋律再次进行到那个节点时,她心一横,手腕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发力,弓子狠狠擦过琴弦!
“滋——!”
一个极高、极尖锐、带着大量噪音和颤抖的音符,猛地炸开在工作室的空气中。它确实不“美”,甚至有些刺耳,像一声被捂住嘴后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惨叫。
权志龙的眼睛瞬间亮了。
“对!就是这个音色!但旋律线还不够狠!再来,跟着我现在的和弦!”他立刻在键盘上弹出一组更密集、更不协和的和弦进行,速度也加快了。
林蔚被他的节奏带着,也豁出去了。她不再追求平滑和“正确”,开始用一些非常规的指法、强烈的压弓、甚至刻意制造指板碰撞的敲击声,去回应、去对抗他键盘上那些汹涌而来的不协和音浪。小提琴的声音时而呜咽如泣,时而尖啸如警报,时而又在密集的音符中快速穿梭,像困兽在牢笼里绝望地冲撞。
他们不再说话,完全沉浸在声音的对抗与交融中。权志龙不断变换着和弦和节奏,像是一个严酷的考官,又像一个兴奋的共犯。林蔚则紧紧跟随,用琴弦艰难地、却又充满生命力地,将他给予的所有“难题”和“挑衅”,转化为自己独特的、带着伤痕质感的音乐语言。
争吵消失了,只剩下两股强大的、截然不同的音乐能量在猛烈地碰撞、试探、纠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更久。
权志龙在一个充满悬疑感的半终止和弦上突然停下。林蔚的琴弓也几乎在同一瞬间,在一个未解决的高音上,划出一个短促而尖锐的尾音,戛然而止。
工作室里骤然陷入一片寂静。
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音响设备里隐约的电流声。
他们隔着一堆设备和工作台,对视着。
权志龙的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眼睛里燃烧着未尽的光。林蔚的脸颊也有些发红,持琴的手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颤抖,但她的眼神同样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刚刚那场激烈“搏斗”带来的、混杂着疲惫与兴奋的情绪。
没有人说话。
几秒钟后,权志龙慢慢地坐回椅子上,操作电脑,调出了刚刚他们最后那段即兴碰撞的录音。他点击播放。
粗糙的、未经修饰的音频流淌出来。键盘不协和的铺垫,小提琴时而痛苦嘶鸣、时而倔强攀升的旋律线,鼓机后来不知何时加入的、神经质般的碎拍……这一切混杂在一起,确实称不上“优美”,甚至有些混乱。
但就在这片混乱中,在某几个瞬间,两种声音奇迹般地咬合在了一起,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颤动的和谐。尤其是在最后那戛然而止的部分,那种未完成的、悬在空中的张力,仿佛蕴含着巨大的、待爆发的能量和情感。
听完这段不到一分钟的粗糙片段,两人再次沉默。
然后,权志龙抬起头,看向林蔚,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焦躁或挑衅,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艺术家发现宝藏时的专注和评估。
林蔚也慢慢放下琴,迎上他的目光。她胸口还在微微起伏,但眼神已经冷静下来,同样在评估,评估刚才发生的一切,评估眼前这个人。
“刚才最后那四个小节,”权志龙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小提琴和合成器 pad 碰撞出的那个泛音层……你听到了吗?”
林蔚点了点头。她当然听到了。那是一个意外,是两种不协和音色叠加后产生的、幽灵般的、美丽的副产品。
“那就是我要的‘绷紧的抒情’。”权志龙说,语气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痛苦,漂亮,而且……”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真实。”
他看着她,补充道:“用你的方式,但加上我的‘刀子’。”
林蔚没有立刻赞同或反对。她回味着刚才那一刻奇异的感觉——那种摒弃一切规则、只遵从内心和声音本能去冲撞的、近乎野蛮的快感。这和她过去二十年所接受的一切训练背道而驰,却意外地……畅快淋漓。
她轻轻抚过琴弦,上面还残留着刚才激烈演奏的温热。
“我需要时间,”她终于开口,声音平稳,“把你的框架,和刚才……‘碰撞’出来的感觉,整理成可以稳定演奏的旋律。而不是每次都靠即兴。”
“当然。”权志龙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略带疏离的掌控者姿态,但眼神深处依旧燃烧着之前的火焰,“这就是接下来要做的事。但是记住刚才的感觉。我要的,不是修饰过的‘感觉’,就是那种‘感觉’本身。”
林蔚将小提琴收回琴盒。动作仔细,但指尖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她知道,合作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
这不再是他单方面的“索取”灵感,也不是她被动的“提供”音色。
这是一场战争,也是一场共舞。
而她,在经历了长久的沉寂与挣扎后,终于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琴弦发出的、足以与另一个强大世界碰撞、并激起火花的回声。
窗外,巴黎的天空不知何时放晴了。一缕金色的夕阳,恰好斜射进工作室,落在她刚刚放下的、那把光泽温润的小提琴上。
不协和音的春天,或许就是这样,带着刺痛与嘶鸣,野蛮地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