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G巴黎分部的会议室弥漫着一股混合了高级咖啡、柠檬味清洁剂和微妙紧张感的气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巴黎典型的灰色天空,光线被百叶窗切割成一道道平行的条纹,落在光可鉴人的长条会议桌上。桌边围坐着七八个人:权志龙,他的长期制作人兼老友Teddy,从首尔飞来的公司A&R(艺人与作品)部门高级总监金哲洙,巴黎分部的市场负责人、宣传负责人,还有两名法籍的音乐市场顾问。
会议已经进行了半个小时。投影幕布上正播放着经过初步混音的合作曲Demo。沉重的电子节拍,扭曲的合成器音效,权志龙标志性的、带着冷冽质感的吟唱,以及贯穿其中、时而嘶鸣时而呜咽的小提琴旋律线——林蔚的声音。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负责播放的助理关闭了音频。
巴黎分部的市场负责人,一个四十岁左右、穿着剪裁精良西装的法国女人伊莎贝尔,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用流利的英语开口,语气是职业性的谨慎:“整体氛围非常独特,GD的vocal部分一如既往地充满个人魅力。不过……”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看向权志龙,“小提琴的部分,是不是……太过于‘突出’了?我的意思是,它几乎不是伴奏,而是在与您的人声进行一种平等的、甚至有时是‘对抗性’的对话。对于主流流行听众来说,这种聆听体验可能会比较……具有挑战性。”
金哲洙总监推了推眼镜,接过话头,用的是韩语,语速很快:“哲龙啊,我不是说这个声音不好。相反,它很有记忆点。但是,我们要考虑市场接受度。现在的流行榜单,融合古典元素通常只是作为点缀,增加一点‘高级感’或者‘戏剧性’。像这样把一种非主流音色推到如此核心的位置,风险很大。我们投入的宣传资源,需要更明确的商业回报预期。”他看向权志龙,试图让语气听起来更推心置腹,“你知道的,公司对你这次的回归寄予厚望,全球市场都在盯着。这首主打歌的定位,是不是可以再斟酌一下?比如,削弱小提琴的篇幅,或者把它的旋律线处理得更‘背景’一些,更‘悦耳’一些?”
另一位法籍顾问也点头附和:“从欧洲市场的角度看,这种带有明显‘痛苦’和‘实验’色彩的声音,在独立音乐圈或许会获得好评,但要冲击主流商业电台,恐怕会有障碍。听众在开车、健身、或者做家务时打开电台,他们需要的是更直接的、能快速带来愉悦或释放的旋律。现在的版本,听起来……有点‘重’。”
会议室里的气氛逐渐凝固。除了Teddy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其他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带着疑虑和评估的神色。权志龙从会议开始就靠在椅背上,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支昂贵的金属钢笔,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听着。
直到金哲洙总监提到“削弱篇幅”和“更悦耳”时,他转笔的动作停住了。
“悦耳?”权志龙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会议室里所有的窃窃私语瞬间消失。他坐直身体,将钢笔“咔哒”一声轻放在桌面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什么是‘悦耳’?是去年榜单上那些重复了五十遍的合成器音色?是那些安全到可以当催眠曲的和弦进行?还是那些除了‘我爱你你爱我’就再也说不出其他话的歌词?”
他的语气并不激烈,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但每个字都像冰锥,精准地刺入讨论的核心。
“我们坐在这里,用着最好的设备,讨论着全球市场,分析着听众习惯。”权志龙继续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但我们是不是忘了,音乐最先应该是什么?是先有数据,先有市场报告,还是先有‘我想表达这个’的冲动?”
他看向金哲洙:“哲洙哥,你说风险。做什么没风险?重复我自己没风险?跟着市场潮流走没风险?但那有意义吗?”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伊莎贝尔和那两个法国顾问,“你们觉得这段小提琴‘太私人’、‘不商业’。那我告诉你们,我要的就是这种‘私人’。”
他的声音稍稍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这种‘私人’,不是指我的私人情感八卦,而是指一种没有经过市场调研过滤的、原始的、甚至是笨拙的情感表达。流行音乐被包装得太完美了,完美到失真。我需要一个缺口,一个能把这种精致但虚假的完美撕开一道口子的声音。林蔚的琴声,就是那个缺口。”
金哲洙试图插话:“志龙,我理解你对艺术的追求,但公司的立场……”
“公司的立场是赚钱,是维护品牌价值。”权志龙打断他,眼神锐利,“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但我更清楚的是,能让YG的品牌价值,能让‘G-DRAGON’这个名字持续值钱的,从来不是因为我最懂得迎合市场。而是因为,我有时敢站在市场的对面,告诉它,‘看,还有这种可能性’。”
他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目光如炬,逐一掠过每个人的脸。“现在,你们告诉我,因为这段小提琴‘太有挑战性’、‘不够悦耳’,所以要把它变成背景墙纸?那我问你们,去掉这个声音,这首歌还剩下什么?不过又是一首制作精良的、权志龙风格的流行歌而已,淹没在我自己过去十年的作品里,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他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带着久居上位者的绝对权威和艺术家不容侵犯的骄傲。
“你们听不懂?”权志龙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没什么温度,却带着千钧之力,“听不懂就对了。如果连你们都一听就觉得‘嗯,这个会很流行’,那这东西大概率已经过时了,或者即将过时。我要做的,是让市场在半年后、一年后,回过头来说,‘哦,原来当时那种奇怪的声音,是这么回事’。”
他站直身体,不再看任何人,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最终裁决般的力度:“这首主打歌,小提琴的部分,一丝一毫都不会改。它就是核心,就是灵魂。如果你们觉得无法操作,宣传资源可以酌情减少,我不在乎。但作品本身,没有讨论的余地。”
他重新拿起那支钢笔,在指间转了一下,然后抬眼,看向脸色有些发青的金哲洙和神色各异的管理层。
“还有什么问题吗?”他问,语气恢复了平淡,仿佛刚才那番疾风骤雨般的宣言只是例行公事。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金哲洙张了张嘴,最终在权志龙那双毫无波澜却压迫感十足的眼睛注视下,把话咽了回去,摇了摇头。
其他人更是沉默。
权志龙点了点头:“那好。今天的会就到这里。具体宣传方案,Teddy会跟进。”他率先起身,没有再看任何人,径直拉开椅子,走出了会议室。
厚重的隔音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可能爆发的低声议论或无奈叹息。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吸收。权志龙走到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前,停下。他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刚才会议室里的强硬和锋利从他身上褪去一些,露出底下的一丝疲惫。与庞大商业机器的角力,从来不是轻松的事,即使他早已拥有足够的话语权。
但他没有后悔。一丝一毫都没有。
他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然后点开一个没有备注名字的号码,发了一条信息,简短到极致:
“会议结束。曲子不动。”
几乎是在信息发送成功的瞬间,走廊另一头,安全通道的门被轻轻推开。林蔚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显然早就等在那里,或许从会议开始前就在。她手里还拿着那个装着琴谱的帆布包,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权志龙收起手机,看向她。两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在空旷安静的走廊里对视。
他朝她走过去,脚步不疾不徐。在她面前停下。
“都听到了?”他问,指的是安全通道或许能隐约听到会议室里的争论。
林蔚点了点头,嘴唇微抿。她的手指紧紧攥着帆布包的带子,指节泛白。她当然听到了那些关于她琴声“太私人”、“不商业”、“有风险”的质疑,也听到了他如何以一人之力,强硬地将所有质疑压了下去。
她抬起眼,看着他,声音有些干涩:“你没必要……这样。如果修改一些真的对市场更好,我……”
“林蔚。”权志龙打断她,声音平静,甚至有些冷淡。
她停住话头。
权志龙看着她,看着她在那些商业评判面前不自觉流露出的、混合着自尊与不安的眼睛。他缓缓地,清晰地说道:
“别搞错了。”
“我捍卫的不是你。”
他停顿了一秒,目光锐利如手术刀,仿佛要剖开一切温情或浪漫的误解。
“是我的审美。”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朝着自己私人工作室的方向走去。背影挺直,步伐稳定,没有丝毫犹豫或留恋。
林蔚僵在原地。
走廊顶灯的光线白晃晃地照下来,落在她微微睁大的眼睛里。
那句“我捍卫的不是你,是我的审美。”像一枚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击中她,让刚才因听到他强硬维护而泛起的一丝复杂暖意瞬间冻结、碎裂。
但奇异的是,在最初的冰冷和刺痛之后,一种更加清晰、更加沉重的东西,缓慢地沉淀下来。
没有包裹着虚假的柔情或英雄救美的光环。他把界限划得清楚明白:这是一场关于艺术的坚持,一次审美取向的碰撞。他认可的是她琴声的艺术价值,并将这份价值置于商业考量之上。仅此而已。
这比任何“为了你”的浪漫说辞,都更残酷。
却也,更真实。更符合他们之间至今为止建立起的、基于专业碰撞和伤痕理解的关系本质。
林蔚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
许久,她紧攥着背包带的手指,一根一根,慢慢地松开了。
苍白脸上的神情,从最初的震动,逐渐转化为一种深沉的、复杂的了然。
她转过身,走向电梯。脚步起初有些滞涩,但很快恢复了平稳。
电梯镜面映出她的脸,眼神里有什么东西被剥离了,又有什么更坚硬的东西,被淬炼了出来。
窗外,巴黎的灰云似乎散开了一线,漏下些许稀薄的天光。
艺术还是商品?
对他而言,至少在这一刻,答案清晰而决绝。
而对她而言,这句冰冷的撇清,或许才是他给予的、最沉重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