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巴黎的天空裂开了一道缝隙，吝啬地漏下几缕苍白的阳光。权志龙特意选在下午三点——这个时间点，那家华人书店的客流通常最少。

他今天穿得很随意。黑色高领羊绒衫，同色系的长裤，外面套一件剪裁极佳的深灰色大衣。没有多余的配饰，连手表都选了最不起眼的一款。但他身上那种经过千锤百炼的、近乎本能的明星气场，依然像一层无形的光晕，让他在推开书店那扇挂着铜铃的老旧木门时，与满屋子的故纸堆和陈旧油墨味，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书店很小，空气里漂浮着纸张老化特有的微甜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茶叶香。书架高耸至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挤满了中文书籍，从泛黄的线装书到封面花哨的流行小说都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坐在柜台后，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只是在他进来时抬眼略一点头，便又沉浸回自己的世界。

权志龙的目光迅速扫过店内。没有其他顾客。然后，他在靠窗的一个角落看到了她。

林蔚背对着门口，坐在一把木凳上，面前是一个矮矮的梯子，上面堆着一些待整理或上架的书。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米白色毛衣，袖子挽到手肘，正低着头，专注地用牛皮纸仔细地包着一本旧书的封皮。她的动作很慢，很稳，手指抚平纸张褶皱时，带着一种奇异的耐心。午后的阳光从积着灰尘的玻璃窗斜射进来，恰好笼罩住她，给她垂下的睫毛和专注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这一刻的她，和雨夜桥洞下那个拉出撕裂琴声的影子，以及昨晚用《圣母颂》筑起高墙的演奏者，又截然不同。有一种近乎禅定的、与世无争的安静。

权志龙没有立刻上前。他走到一旁的书架前，看似随意地抽出一本诗集，目光却透过书架的缝隙，继续观察着她。

他看见她包好一本书，用细绳熟练地打好结，然后在便签上写下几个娟秀的字，贴好。接着，她拿起另一本封面破损更严重的书，小心地用软布擦拭边缘的污渍。她的手指很长，关节分明，在阳光下，能看到指腹和指尖内侧有一层明显的、淡黄色的茧——那是常年与琴弦摩擦留下的印记。右手虎口和食指侧面的茧尤其厚实，但也隐约能看到一些不自然的、细小的痕迹，或许是旧伤愈合后留下的。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里，对书店里多出的一个人毫无反应，或者说，毫不在意。

权志龙合上诗集，放回原位。铜铃随着他的动作轻响。他终于朝着那个角落走去。

脚步声在安静的书店里被老旧的地板放大。林蔚包书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没抬头。直到权志龙的影子落在她正在处理的那本书上，她才缓缓抬起眼睛。

她的眼神，和昨晚那半秒的停留如出一辙。平静，冰冷，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惊讶，没有认出他是谁的闪烁，甚至连一丝被打扰的不悦都懒得表露。只是纯粹地看着，像一个精密仪器在扫描一个闯入其视野的物体。

“林蔚小姐。”权志龙先开了口，声音不高，带着他惯有的、略微低沉而直接的磁性。他没有用韩语，也没有用法语，而是用了发音标准的中文。

林蔚的睫毛几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她放下了手中的软布和书，但没有站起来，依然保持着坐姿，微微仰头看着他。这个角度让权志龙能更清楚地看到她的脸——苍白，没什么血色，五官清丽但线条有些过于清晰，显出一种长期的消耗感。但那双眼睛，漆黑，深不见底，像两口结了薄冰的深潭。

“我们认识吗？”她问，中文带着一点吴语的软调，但语气是硬的。

“昨晚，塞纳河边，《圣母颂》。”权志龙言简意赅，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个极简的黑色名片夹，抽出一张，递了过去。“权志龙。”

名片是哑光黑的，只有名字和一行私人联系邮箱，再无其他。设计感十足，也傲慢十足。

林蔚的目光在那张名片上停留了两秒，没有接。她甚至没有去看上面的字，只是看着名片本身，仿佛那是什么需要鉴定的不明物体。然后，她的视线重新回到权志龙脸上。

“我知道你是谁。”她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昨天付钱的人。有事？”

她的直接，某种程度上甚至盖过了权志龙。他习惯了迂回、试探、被仰望或被揣测，这种开门见山的冷淡，反而让他觉得……新鲜。

权志龙收回手，名片依然夹在指间。他索性靠在了旁边的书架上，姿态放松，但目光锐利，像在审视一件即将合作的乐器。

“你的声音很特别。”他切入主题，没有任何寒暄，“我在做一张新专辑，需要一把小提琴。不是点缀，是对话，是核心。你的声音，是我想找的。”

他说得很快，很笃定，仿佛这是一个已经做出的、不容置疑的决定。这是他的工作方式，也是他一贯的作风：识别目标，评估价值，然后直接获取。

林蔚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巨星赏识”的动容。等他话音落下，她甚至微微偏了下头，像是在消化这段话里过于密集的、属于他那个世界的逻辑。

“所以，”她慢慢地开口，语速很平，“你调查了我，知道我拉琴，知道我手坏了，知道我现在很缺钱。然后你觉得，我的‘声音’——哦，就是你听到的那种，因为手坏了所以拉出来的、有点奇怪的声音——很适合你的新专辑。于是你付了一笔钱，点了一首歌，像试音。现在你觉得试音合格，就来正式发出工作邀约。”

她把他的行为逻辑，用她自己的语言，冷静地、甚至略带解剖意味地复述了一遍。没有愤怒，没有嘲讽，只是陈述。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小的针。

权志龙没有否认，反而点了点头：“效率很高，理解准确。”

林蔚终于动了。她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她的身高只到他的肩膀，但挺直的脊背和毫不退缩的目光，让她在气势上并未矮下去。

“权志龙先生，”她念他名字时，字正腔圆，却带着明显的距离感，“谢谢你的赏识。也谢谢昨晚的报酬，它帮我付清了拖欠的房租。”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掠过他指间那张黑色名片，最后定格在他的眼睛上。她的眼神里，那层薄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下面涌出的不是暖流，而是某种更加坚硬、更加刺痛的东西。

“但是，”她的声音清晰，一字一顿，像琴弓坚定地压过琴弦，“我的伤疤，不是你的灵感素材。我的挣扎，也不是你专辑里需要的‘特色音色’。你可能习惯了用钱和资源购买一切，包括别人的痛苦和故事，把它们打磨成你作品里漂亮的装饰。”

她向前微微倾身，距离并未拉近太多，但那股无声的压迫感却陡然增强。

“我不卖这个。”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重新坐回木凳上，拿起那本没包完的书和牛皮纸，继续之前的工作。她的侧脸重新恢复了那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刚才那段锋利的话不是出自她口，仿佛眼前这个名叫权志龙的世界级偶像，只是空气。

权志龙站在原地。指间的名片边缘，触感微凉。

书店里一片寂静。只有老式挂钟的滴答声，和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

他没有感到被冒犯的怒火——那种情绪太低级了。他感到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冲击。她不仅拒绝了他，还精准地解剖了他的动机，并将他的“赏识”定义成一种居高临下的“购买”和“消费”。她守护的不是机会，不是报酬，甚至不是尊严那么简单。她守护的是她那些伤痕的“主权”，是她痛苦经历的“解释权”。她不允许它们被轻易地标签化、被利用、被变成他人艺术版图上的一枚猎奇勋章。

这种清晰到冷酷的自我认知和边界感，在他所处的那个充斥着交易、妥协和模糊地带的世界里，罕见得惊人。

他看着她又恢复了那个耐心包书的侧影，阳光依旧笼罩着她，但她周身却仿佛竖起了一圈无形的、冰冷的壁垒。

权志龙忽然低笑了一声。很短，很轻，几乎听不见。

他把那张没有被接收的名片，轻轻放在了林蔚手边那摞待包的书上。纯黑的名片，压在泛黄的牛皮纸上，对比鲜明。

“你说得对。”他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我是在寻找灵感素材。但最好的素材，从来不是买来的，是交换来的，或者……偷不走的。”

他顿了顿，看着她因他的话而再次微微停滞的手指。

“你的手，是伤了。但它告诉琴弦的故事，比很多完美的手更有趣。这不是装饰，这是另一种完整个体。你当然可以不卖。但如果你有一天，想用自己的方式，而不是‘破碎梦’的方式，重新讲这个故事……”

他没有说完，也不需要说完。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这次，他的目光在她那双带着厚茧、留有伤痕的手指上，停留了比礼貌更久的一瞬。然后，他转身，走向书店门口。

铜铃再次响起，脚步声远去。

林蔚没有抬头，也没有去看那张名片。她只是用力地，将手中的牛皮纸一个折角压得死死的，指节微微泛白。

窗外，那缕苍白的阳光，不知何时又被云层吞没了。

chapter3:街角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