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雨已经停了，但巴黎的天空依然蒙着一层铅灰色的薄纱，像一块浸湿了的画布，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塞纳河的水位似乎涨了一些，浑浊的河水裹挟着落叶，缓慢地向西流去。

权志龙坐在可以俯瞰整个巴黎天际线的顶层公寓里，面前摊开的乐谱纸上却只画了几道毫无意义的线条。他戴着监听耳机，指尖在平板电脑的屏幕上悬停着，屏幕显示的正是昨晚那份录音的波形图——崎岖、尖锐，像心电图又像地震波。

他按下了播放键。

琴声再次充盈耳膜。在干燥、隔音完美的房间里，这声音显得更加赤裸，更加不容忽视。没有了雨声的干扰，那些隐藏在演奏中的细节变得无比清晰：弓毛擦过琴弦时的沙哑质感，换把时几乎难以察觉的迟疑，还有那种贯穿始终的、用力的克制。

他闭上眼睛。

第三遍。第四遍。

每次重听，他都能捕捉到新的东西。那不是技术上的完美——相反，有很多地方甚至可以算作瑕疵。但正是这些“瑕疵”构成了这种声音的独特性：一种未经打磨的、疼痛的真实感。就像一件陶器，在窑变时产生了意外的裂纹，那裂纹却成了它最珍贵的印记。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着复杂的节奏，与耳机中的旋律交织、碰撞。一段新的旋律雏形开始在他脑中浮现，模糊，但带着强烈的方向感。这感觉很熟悉——当他遇到真正能刺激创作欲的素材时，身体总会先于意识做出反应。

但这段旋律需要一个载体，一个能与它对话的声音。

他摘下耳机，声音戛然而止，房间陷入一种过于洁净的寂静。他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城市。从这么高的地方看下去，昨晚那个桥洞小得像一个微不足道的黑点。那个背着琴盒的身影，更只是一个瞬间的像素。

“哥，您要的调查资料。”助理李政贤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温和而谨慎。他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

权志龙没有转身：“说重点。”

“林蔚，二十五岁，中国籍。中央音乐学院附中、本科，巴黎国立高等音乐学院硕士毕业。主修小提琴，曾师从奥利维尔·夏尔兰大师。”李政贤的声音平稳得像在念新闻稿，“两年前，在一场重要的独奏会选拔前，右手严重受伤——练习过度导致的肌腱炎和神经压迫。虽然经过治疗，但无法恢复到职业独奏家要求的水准。之后从学院派的视野里……消失了。”

权志龙的视线依然停留在窗外：“昨晚她在哪里？”

“租住在十三区一个老房子里，房租便宜，但距离她兼职的地方很远。她目前在索邦大学附近一家华人书店做兼职，也在两个儿童音乐班教基础课程。”李政贤顿了顿，“经济状况……比较拮据。”

“那个牌子，‘为破碎的梦’？”权志龙终于转过身，接过文件夹，但没有打开。

“应该是指她因伤中断的独奏家生涯。”李政贤谨慎地选择着措辞，“她的同学和老师评价都很高，说她是那种‘为琴而生’的类型。受伤后……似乎拒绝了很多转教学或乐团的建议。”

权志龙翻开了文件夹。里面有几张照片，应该是从学校档案或旧报道中截取的。一张是音乐会上演奏的林蔚，穿着黑色的礼服裙，微闭着眼，表情沉浸在音乐里，年轻的脸庞上洋溢着一种未经磨损的光彩。和昨晚桥洞下那个眼神冰冷、浑身湿透的身影判若两人。

另一张是她的手部X光片复印件和诊断报告，上面密密麻麻的法文医学术语。他的目光在“不可逆损伤”、“功能性限制”这些词上停留了片刻。

合上文件夹，他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支铅笔，在空白的五线谱上飞快地写下几个音符。那是昨晚琴声中最刺痛他的一段旋律变形。

“找到她。”他头也不抬地说，“告诉她，明晚同一时间，我会派人去听她拉琴。曲目她定，报酬……”他顿了顿，说了一个数字。

李政贤的呼吸几不可闻地窒了一下。那是一个足以让任何街头艺人，甚至很多职业演奏家都心跳加速的数字。“哥，这个价格……是否需要再评估？我们甚至还没和她正式接触过。”

“评估？”权志龙终于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昨晚那段录音，已经是最好的评估。我要的不是她的履历，是她的声音。而那个声音，值这个价。”

他的眼神里没有商量的余地。李政贤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会亲自去办。”

---

第二天的夜晚干燥而寒冷。塞纳河畔的风像冰冷的刀片，刮过行人的脸颊。权志龙没有亲自去，但他让李政贤在离桥洞不远的一辆黑色轿车里等待，并打开了实时音频传输设备。

他本人则在工作室里，面前是展开的谱纸，旁边屏幕上显示着实时传输过来的音频波动。他泡了一杯黑咖啡，没有加糖，苦涩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九点整。那个清瘦的身影准时出现在桥洞口，和昨晚一样，背着那个旧琴盒，手里拿着纸板。她今天换了件厚一些的灰色外套，围了一条深红色的围巾，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道凝固的血痕。

她摆好琴盒，拿出琴，调音。动作熟练而冷静，没有丝毫拖沓。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似乎扫过了不远处那辆并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稍微调整了一下站姿，将琴抵在了肩窝。

权志龙在工作室里，屏住了呼吸。

琴声响起。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不是巴赫，不是任何一首炫技或深沉的作品。她拉的是古诺-巴赫的《圣母颂》。一首纯净、安宁、充满宗教般慈悲和抚慰的曲子。

李政贤在车里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传输设备，确认信号正常。

而工作室里的权志龙，在最初的错愕后，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妙。

太妙了。

《圣母颂》的旋律平稳而舒缓，与她昨晚那撕裂般的《恰空》形成了极致的反差。她拉得无可挑剔——音准精准，揉弦温暖，换弓平滑如呼吸。每一个乐句都充满了温柔的光辉，仿佛能抚平世间一切伤痛。

但这温柔在权志龙听来，却更像一层完美的盔甲，一次彬彬有礼的拒斥。他付了高价，点了曲目自主权，得到的却是一首最“安全”、最“无懈可击”、也最难以窥见她真实内心的作品。仿佛在说：你要听琴？好，我拉给你听。但你想窥探我的伤口？抱歉，不卖。

这不是街头艺人对慷慨赞助者的感恩演奏，这是一个艺术家对一次“商业邀约”的、保持距离的、甚至带点讽刺的专业回应。她精准地理解了“点歌”这个行为背后的权力暗示，然后用最完美也最疏离的方式，将那道界限重新划清。

就在乐曲进行到中段，一个悠长的上行乐句时，林蔚的目光再次抬起，准确地投向黑色轿车的方向。这一次，她的目光停留了大约半秒。

半秒钟，在缓慢的《圣母颂》旋律中，只是一个呼吸的间隙。

但权志龙通过实时音频，仿佛能穿透时空，感受到那半秒的目光。那不是好奇，不是探寻，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标记。如同狙击手在扣动扳机前，最后一次校准目标的瞬间。

然后，她的视线垂下，重新回到指板上，仿佛那半秒的停留从未发生。

《圣母颂》在最后一个纯净的长音中结束。余音在冰冷的空气里袅袅散去，比昨晚结束得更加圆融，也更加决绝。

她收琴，放回琴盒，动作和昨晚一样利落。李政贤适时下车，手里拿着一个准备好的、朴素的信封，走向她。

“林蔚小姐，这是约定的报酬。”李政贤用礼貌而公事公办的语气说。

林蔚看了一眼信封，没有立刻接。她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围巾的红色衬得她的嘴唇没什么血色。她开口，声音比权志龙想象的要平静，也稍微低沉一些，带着一点长期不说话的人特有的沙质：“他为什么不自己来？”

李政贤保持着专业的微笑：“权志龙先生事务繁忙。他很欣赏您的演奏。”

林蔚扯了扯嘴角，那算不上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微小的、了然的弧度。她终于接过信封，没有打开看，直接塞进了外套口袋里。然后，她弯腰拿起那个纸板——上面的字依旧没变，“为破碎的梦”。

“告诉他，”她背起琴盒，目光再次掠过那辆车，这一次没有停留，“有些梦碎了，听听回响就够了。不必花钱买。”

说完，她转身，沿着河岸，向着与昨晚相同的方向走去。深红色的围巾在寒风里扬起一角，像一面小小的、倔强的旗帜。

李政贤回到车里，将整个过程如实汇报。

权志龙在工作室里，听着实时传输里最后的对话，以及随后响起的、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他没有说话，只是靠进椅背里，望着天花板上设计感极强的灯光。

屏幕上，《圣母颂》的音频波形已经停止，变成一条平坦的直线。

但他耳中，那半秒目光带来的无声震动，却比任何琴声都更加清晰地回响着。

他没有感到被冒犯。

相反，一种久违的、近乎兴奋的战栗感，沿着脊椎慢慢爬升。

他拿起铅笔，在谱纸上《圣母颂》旋律的下方，开始飞快地写下一串新的、不安分的、充满对抗性的和弦进行。

这不是拒绝。

这是一次精准的、漂亮的、艺术家的反击。

而好的反击，从来都是最诱人的邀请。

chapter2:高价点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