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雨，有一种精疲力尽的温柔。它不像首尔的雨那样急切、密集，带着都市的压迫感；也不像某些热带暴雨，充满原始的生命力。它只是丝丝缕缕地落下，将塞纳河的波光、沿岸古建筑的轮廓，以及街灯的光晕，都晕染成一幅价值连城却又略显陈旧的湿漉漉的油画。
权志龙从私人俱乐部的侧门闪身而出，将身后香槟泡沫般的喧闹与恭维彻底关在门内。一场精心策划、成功的跨界品牌派对刚刚落幕。空气里还残留着高级香水、雪茄和一点点虚荣心燃烧殆尽后的味道，黏在他的高级定制西装上，让他觉得有些烦腻。经纪人、助理和保镖构成的沉默人墙立刻无声地围拢上来，黑色雨伞“唰”地张开，将他与整个巴黎的雨夜隔开。
他没有立刻走向停在几步之遥、如同黑色雕塑般的座驾，而是在伞下停住了脚步。太安静了。耳膜里还残留着电子音乐强劲的底鼓和人群的嗡鸣，此刻被雨声填充，却显出一种更深邃的空洞。一种熟悉的、潮水般的疲惫感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又一个完美的夜晚，又一场成功的表演，又一轮精准的社交。一切都在日程表上，在掌控中，分毫不差。可正是这种“分毫不差”，让他觉得舌尖泛起一丝金属的锈味——那是精致生活包装纸下的虚无。
他扯了扯领口，尽管那里早已一丝不苟。眼神习惯性地放空，掠过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石板路，对岸灯火通明的奥赛博物馆穹顶，最后落入河面那片破碎而摇晃的光影里。就在他准备收回视线，将自己塞进那辆移动的、舒适的囚笼时，一阵声音，穿透了雨幕和保镖们构建的静音屏障，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耳中。
是琴声。小提琴。
并非从某个高雅的音乐厅飘来，也非街头艺人欢快的吉普赛旋律。它来自不远处的桥洞方向，低沉，坚韧，甚至带着一种……粗粝的痛苦感。但那痛苦不是呻吟，不是哀诉，而像是一个沉默太久的人，在用全身的力气，撕裂自己的声带，发出第一声呐喊。音符在雨丝中穿梭，时而被雨声淹没，时而又顽强地突破出来，像黑暗中闪烁的、带着棱角的星辰。
权志龙全身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不是不悦，而是一种高度灵敏的探测器，突然捕捉到了计划之外的、却异常强烈的信号。他讨厌失控，但更讨厌死水般的精准。这琴声，是一种“故障”，却是一种让他耳蜗发痒、神经末梢微微震颤的“故障”。
他抬起手，做了一个简短的手势。人墙和雨伞的移动停滞了。所有人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又迅速收回，保持着职业性的静止，唯有眼神里泄露出一丝疑惑。
他侧耳倾听。
琴声在继续。是巴赫的《恰空舞曲》，却又不是他听过的任何一个版本。通常的《恰空》庄严、恢弘，带着巴洛克建筑般的精密与神性。而这个声音拉出的《恰空》，基础骨架还在，血肉却全然不同。低音区沉重如困兽的喘息，高音区并非辉煌的攀升，而是一种近乎尖锐的、自我解剖般的颤栗。揉弦的幅度极大，声音摇摇欲坠，却又在每一次即将崩溃的边缘，被一股狠劲拉回正轨。那不是演绎，那是在用琴弦和弓毛，与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搏斗、撕扯、最终艰难地共存。
空虚感，那种一直盘踞在他胃里的精致空虚，忽然被这粗糙而真实的痛苦凿开了一个口子。不是被抚慰，而是被击中。他的音乐世界里充满了计算、潮流、符号和包装到极致的情绪表达，却很久没有遇到过如此不加掩饰、甚至有些笨拙的“生命力”了——如果这种带着伤痕和挣扎的嘶吼也能被称为生命力的话。
“录音。”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是对离他最近的助理说的。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字。
助理立刻会意，从随身精巧的包里拿出专业级的便携录音笔，迅速检查了一下状态，然后朝着琴声的方向，谨慎地调整着角度和灵敏度。细微的电子指示灯在雨夜中亮起一点幽绿的光。这是权志龙多年来的职业习惯，也是他作为创作者的本能：捕捉一切可能成为“素材”的声音，尤其是那些意外闯入他领域的、带着强烈情绪密码的声音。
他没有移动，就站在那里，隔着一段礼貌而疏离的距离，成为一个纯粹的聆听者。雨水顺着伞骨汇成细流，在他脚边落下。保镖们如同沉默的雕塑，只有录音笔在无声地工作，贪婪地汲取着每一个音符。
拉琴的人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桥洞外这队沉默的黑影毫无察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权志龙的目光试图穿透昏暗的桥洞阴影，看清演奏者的轮廓。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倚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身形清瘦，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持琴和运弓的手臂，在远处路灯漫射过来的微弱光线下，显出一种专注到极致的、动态的剪影。
一段艰难的爬升乐句，琴声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几次险些滑落，却又被强行拽起。权志龙不由自主地微微屏住了呼吸。不是为技巧，而是为那种近乎固执的、不肯妥协的劲头。他能想象出演奏者此刻的表情，一定是紧闭双眼，眉头紧锁，所有的意志力都灌注在那四根弦上，与自己的极限，也与琴声里承载的某种沉重的东西角力。
终于，最后一个音符，没有结束在惯例的稳定长音上，而是在一个略显突兀的、带着颤音的泛音中消散，仿佛力竭，又仿佛意犹未尽，任由余韵被沙沙的雨声吞没。桥洞里恢复了沉寂，只有雨滴敲打河面和石壁的单调声响。
人影动了。很慢，带着一种演奏后脱力的迟缓。只见那人小心地将小提琴从肩头取下，用一个近乎虔诚的动作，放入脚边一个打开的、看起来相当陈旧甚至有些破损的琴盒里。然后，直起身，抬手似乎抹了一下脸——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权志龙看不清。
没有整理，没有谢幕，甚至没有朝桥洞外看一眼。那人合上琴盒，扣好搭扣，然后将琴盒背起，用一个习惯性的、保护性的姿势。接着，弯下腰，从地上拿起一个什么牌子。
直到那人背着琴盒，拿着牌子，慢慢从桥洞的阴影里走出来，步入稍亮一些的路灯光晕下，权志龙才看清。
是个女人。亚洲面孔，黑色长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苍白的脸颊边。她穿着简单的深色牛仔裤和一件看起来并不厚实的黑色外套，身形在宽大的外套下显得有些单薄。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在路过权志龙这群人时，曾毫无情绪地扫过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惊讶，没有认出他是谁的波动，甚至没有街头艺人常有的对潜在观众的期待或讨好。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疲惫之下，某种冰冷坚硬的、类似石英般的东西。只是半秒不到的停留，她的视线便移开了，仿佛他们和路边的消防栓、身后的塞纳河水并无区别。
她手里拿着的纸板牌子也被权志龙看清了，上面用不太花哨的字体写着几个字，似乎是法文和中文对照。法文他看不太懂，但中文他认得：
“为破碎的梦。”
字迹工整，甚至有些稚拙，与刚才那摧枯拉朽般的琴声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她从他面前几米处走过，步速平稳，背脊挺直，湿漉漉的头发梢滴着水，落在肩头，渗进外套的布料里。她的身影很快融入巴黎夜晚稀疏的人流和更深的夜色中，只有那个陈旧的琴盒侧面，在她步伐间微微晃动。
权志龙一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才缓缓收回目光。
助理适时地停止录音，将录音笔递还给他，低声问：“哥，要查一下吗？”
权志龙接过那支尚带一丝外界寒意的录音笔，指尖摩挲着光滑的金属外壳。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再次看向那个已然空荡的桥洞，又看向地上隐约留下的、她刚才站立位置的一点水渍。
“不用。”他最终说，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有些冷淡，“走吧。”
他转身，走向等候的车辆。保镖们迅速动作，伞面微倾，车门无声滑开。
坐进温暖干燥的车厢，隔绝了外界所有的湿冷与声响，世界再次回归可控的、安静的秩序。但权志龙的耳中，那粗粝的、痛苦的、带着生命蛮力的琴声，却仿佛刚刚开始真正地震荡。他闭上眼睛，靠进柔软的真皮座椅里。
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那个未完成的、戛然而止的泛音的节奏。
窗外的巴黎，依旧在无边无际的雨中，温柔地、疲惫地闪耀着。而某个角落里，一个“破碎的梦”刚刚发出过回声，并且，意外地捕获了一个世界上最挑剔的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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