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书店那次短暂而锋利的交锋,已经过去了一周。权志龙没有再主动联系,也没有再出现在塞纳河边的桥洞。他像是把这件事暂时搁置了,转而投入其他工作,穿梭于录音室、会议和巴黎的时尚活动之间。但他的助理李政贤注意到,哥的办公桌上,那张从林蔚琴声中捕捉的旋律片段草稿,一直压在笔记本电脑下面,偶尔会被抽出来,添上几笔,然后又放回去。
直到一个周四的午后。巴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不大,但足够让街道蒙上一层湿漉漉的灰调。权志龙结束了一个早上的编曲会议,从工作室出来时,没让车等。他撑了把黑色的长柄伞,步行进了附近的街区。他记得那家书店的位置。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刻意去想什么“策略”或“偶遇”。他只是觉得,那个堆满旧书、光线昏暗的角落,和外面潮湿阴郁的天气很配。或许,也和某种心境很配。
推开挂着铜铃的门,店里依然安静。柜台后的老先生似乎在打盹。店内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翻阅字典,除此之外,只有窗边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蔚今天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亚麻衬衫,袖子依然挽到手肘。她没有在包书,而是在用一块柔软的绒布,小心翼翼地擦拭一把小提琴的琴身。不是她晚上带去桥洞的那把。这把琴看起来更小一些,颜色是温润的琥珀色,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的动作极轻,极慢,手指抚过琴身的曲线时,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在对待一件圣物,或是一个易碎的梦。
权志龙收起伞,没有发出太大动静。他在入口处的书架前停下,随手拿起一本关于法国园林的书,但目光却越过书页,落在她和她手中的琴上。
他看到她的嘴角,在擦拭琴的某个部位时,几不可察地抿紧了一下。那不是不悦,更像是一种……隐痛。然后,她将琴轻轻放回打开在脚边的琴盒里——那是一个比她现在用的黑色琴盒更旧、边角磨损得更厉害的老式盒子。
就在她俯身,准备合上琴盒盖子的瞬间,权志龙动了。
他像是被那本园林书吸引,拿着书朝她所在的那个角落书架走去,脚步不疾不徐。就在他快要经过她身边时,他的大衣下摆,似乎不经意地,轻轻带了一下放在矮凳边缘的那个老旧琴盒。
“啪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店里格外清晰。
琴盒从矮凳上滑落,侧翻在地上。盖子开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破碎声,因为里面是空的。但琴盒内衬的深红色绒布上,散落着几片东西——不是琴的碎片,而是另一种更小的、闪着幽暗光泽的碎片。
是瓷片。或者说,是精心修复过的、带有细腻东方青花纹路的古老瓷片,被巧妙地用金漆(一种用金粉与胶混合的传统工艺)拼接、镶嵌在绒布内衬上,组成一幅抽象的、流动的图案。琴盒摔落的震动,让其中两三片拼接处的金漆似乎微微开裂,碎片本身也移位了。
林蔚的身体瞬间僵住。她甚至没去看撞到琴盒的权志龙,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些散落的瓷片,脸色在那一刹那褪得比纸还白。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恐慌的、被触及了最不可触碰之处的剧痛。
权志龙也停下了脚步。他脸上的表情恰到好处地混合了意外和歉意:“抱歉,我没注意到。” 他蹲下身,做出要帮忙捡起琴盒的样子。
“别碰!” 林蔚的声音很低,却像绷紧到极致的弦突然弹响,带着一种尖锐的嘶哑。
她的手比声音更快,几乎是扑过去,用一种保护幼崽般的姿态,挡住了权志龙伸向琴盒的手,然后自己极其小心地将琴盒扶正。她的手指颤抖着,一点点将那些移位的瓷片按回原处,试图让金漆的裂痕看起来不那么明显。她的动作慌乱,失去了之前所有的冷静和条理。
权志龙收回手,保持着蹲姿,目光却没有离开她的手和那些瓷片。他看得很清楚,那些青花瓷片质地温润,图案古雅,绝非现代的廉价仿品。而那种用金漆修复残缺的手法,叫做“金缮”,源于日本,但在东方美学中,常被用来表达一种哲学:接纳不完美,在破碎中寻找另一种完整,让伤痕成为历史的一部分,甚至变得更美。
一个用来装小提琴的琴盒内衬,为何会用如此昂贵、如此充满意味的方式,镶嵌这些古瓷片?
林蔚终于将瓷片大致归位,但金漆的裂纹无法立刻复原。她盯着那几道细微的、金色的裂痕,肩膀几不可见地塌了下去,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爆发耗尽了所有力气。她慢慢合上琴盒,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婴儿,然后才缓缓抬起头,看向权志龙。
这一次,她眼中那层坚冰彻底碎了。碎冰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汹涌的悲伤,还有一丝被窥见秘密的狼狈和脆弱。她没有再维持那种冰冷的防御姿态。
权志龙没有说“我赔给你”之类的话。他知道,有些东西无法用钱衡量。他甚至没有为自己的“不小心”再次道歉。他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平静地问:“这盒子,有故事?”
他的声音不高,在满是纸张气息的安静空间里,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林蔚抱着琴盒,沉默了很久。雨声隔着玻璃窗,沙沙地响着。柜台后的老先生似乎睡得更熟了。
“是我的第一把琴。”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有些飘忽,仿佛不是在对他说,而是在对盒子里的瓷片,或者是对遥远的过去诉说。“八岁那年,我外婆用她珍藏的一只明朝青花瓷瓶,跟一个制琴师换的。她说,好琴配好瓷,都是传声的器物,有灵性。”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琴盒上磨损的皮革。
“我带着它,从小城考到北京,又从北京来到巴黎。它装着我所有的梦想,也装着我练琴时掉的眼泪,演出前的紧张,还有第一次获奖的喜悦。”她停顿了一下,呼吸微微起伏,“两年前,手伤确诊那天,我从医院回来……不知道该怎么办。觉得一切都完了。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然后……我砸了它。把琴,和这个盒子,都砸了。”
她说到这里,声音哽住了。但她没有哭,只是眼睛睁得很大,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天满地狼藉的碎片。
“后来,我后悔了。疯了一样把碎片都捡起来。琴已经修不好了,音梁断了。但这个盒子……”她的手指轻轻拂过内衬上那些金色的纹路,“我攒了很久的钱,找到一个擅长金缮的老师傅。我求他帮我修。他花了三个月,一点点把能找到的瓷片都拼回去,用金漆补上 missing 的部分。他说,这手艺,修的不仅是物件,也是人心。”
她抬起头,再次看向权志龙,眼中的悲伤沉淀下来,变成一种近乎透明的疲惫和自嘲。
“你看,它现在比完整的时候更‘贵’了。但这些金色的裂纹,每一条都在提醒我,我是怎么把它打碎的。它装不了琴了,但我走到哪里都带着它。这是我的……纪念碑。纪念那个曾经完整、然后被我自己亲手打碎的梦。”
她说完,书店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雨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汽车驶过湿滑路面的声音。
权志龙依然蹲在那里,没有起身。他脸上的那种惯有的、带着距离感和掌控力的表情消失了。他看着她怀里那个用破碎的瓷片和金线重新拼合起来的盒子,看着她讲述时脸上那种混合着追悔、痛楚和奇异执拗的神情。
他忽然想起自己。想起无数个夜晚,在空无一人的巨大练习室里,对着镜子重复同一个舞蹈动作直到肌肉抽搐;想起创作遇到瓶颈时,把写满音符的纸揉成一团团砸向墙壁;想起站在世界最大的舞台上,被山呼海啸的欢呼包围,却感觉灵魂某个地方空了一块,渴望有什么东西能真正刺穿那层华丽的茧。
他们如此不同。一个在亿万人的目光中心,一个在无人问津的桥洞阴影里。一个拥有顶级的资源和声名,一个连一把完好的琴和安稳的住处都艰难维持。
但在那个盒子上,那些金色的、美丽的裂痕里,他看到了某种极其相似的东西:一种对艺术近乎自毁式的专注,一种与梦想共生也互相折磨的狂热,一种在成功后或失败后都必须面对的、深不见底的孤独,以及一种将破碎本身也当成创作材料的、近乎偏执的审美。
他不懂得制琴,也不懂金缮。但他懂得什么是“破碎后自己长出新骨头”的感觉。
他没有说“我理解你”,那种话太轻飘,也太虚伪。
他只是,很慢地,点了一下头。
一个非常轻微,但极其郑重的动作。没有安慰,没有评价,更没有怜悯。那更像是一个同行者,在深渊边上,看到另一个挂在悬崖边的人时,发出的无声的信号:我看到你了。我看到了你的伤痕,也看到了你修补伤痕的方式。而我自己,也在某个类似的悬崖边上。
林蔚接收到了这个信号。她看着他眼中那片短暂的、卸下所有光环后露出的沉静与洞悉,抱着琴盒的手臂,微微放松了一些。
窗外,雨似乎小了些。一缕微弱的天光,挣扎着穿透云层,落在她怀中琴盒的金色裂纹上,那些裂痕瞬间被点亮,熠熠生辉,仿佛疼痛本身在发光。
权志龙终于站起身,膝盖因为久蹲有些发麻。他看了一眼她怀里那个光芒流转的盒子,又看了一眼她。
这一次,他没有留下任何名片,也没有说任何关于合作或音乐的话。
他只是再次,对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拿起靠在书架边的伞,走向门口。
铜铃轻响,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潮湿的街道上。
林蔚独自站在原地,听着脚步声远去。她低下头,看着怀中盒子里那些被天光照亮的金色裂痕,又抬起手,看了看自己指腹上那些同样象征着伤痕与坚持的茧。
很久,很久之后,她极轻地,也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仿佛是对那个消失的背影。
也仿佛,是对过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