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偏殿的晨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石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魏纾跪坐于案前，并未继续书写竹简，而是执着一柄小刀，细细地修削着一支略显毛糙的笔毫。她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在打发一个寻常的清晨。

　　青蘅无声地添上热汤，低声道：“公主，张子上卿求见。”

　　来了。魏纾心中了然，面上却只微微颔首，将手中小刀与笔毫轻轻放下，理了理衣袖：“请。”

　　殿门处光影一暗，张仪的身影出现在那里。他并未身着官服，而是一袭深青色儒士常服，宽袍大袖，更衬得他身形修长，气质清癯。他步履从容地踏入殿内，目光如探照的火炬，瞬间便将殿内陈设，以及案几后那个沉静的女子尽收眼底。

　　没有预想中的锋芒毕露，也没有丝毫怯懦惶恐。眼前的魏纾，就像一泓深潭，表面平静无波，却让人无法窥见其底。

　　“外臣张仪，见过公主。”张仪拱手一礼，姿态无可挑剔，语气却带着一种疏离的审视。

　　“上卿多礼了。”魏纾微微欠身还礼，声音平和，“上卿使途劳顿，不去歇息，反来看望妾身，妾身愧不敢当。”

　　“公主言重了。”张仪自行在客席坐下，目光扫过案上那些写满字的竹简，最终定格在魏纾脸上，“仪在外，偶闻公主有惊世之才，能预知未来，洞察先机。心中仰慕，特来请教。”

　　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这是纵横家的风格，也是试探的开始。

　　“上卿谬赞，愧煞妾身。”魏纾垂下眼帘，为自己和张仪各斟了一碗热汤，“妾身处深宫，偶听得一些流言碎语，胡乱揣测，当不得真。所谓预知，更是无稽之谈。不过是…比旁人，多看了几步棋而已。”

　　“多看几步棋？”张仪端起陶碗，却不饮用，指尖摩挲着碗壁，“却不知公主，看到了哪几步？譬如…仪那尚未付诸实施的‘商於之策’？”他紧紧盯着魏纾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魏纾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唇边竟泛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苦笑：“上卿可知，观棋不语，方为君子。妾一时失言，已是不该。上卿又何必苦苦相逼，非要点破那局中最后的杀招呢？”

　　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反而用一种近乎坦诚的姿态，将“失言”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同时巧妙地将张仪的策略比喻为“棋局杀招”，既点明了自己知晓内情，又未曾正面回答那个最核心的“如何知晓”的问题。

　　张仪眼中精光一闪。好个魏国公主！避实就虚，以退为进，言语间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公主过谦了。”张仪放下陶碗，身体微微前倾，带来无形的压力，“能看清棋局，已是不易。能点破杀招，更是非凡。仪只是好奇，公主师从何人？何以对天下大势，尤其是对我张仪未行之策，了如指掌？”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她的背后，是否有一个庞大的情报网络？或者，真如某些荒诞的猜测，她有鬼神莫测之能？

　　魏纾沉默片刻，目光似乎透过张仪，望向了虚无的远方，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飘渺：“若妾说，并无师承，亦无依仗，只是…曾在梦中，窥见过命运长河的些许碎片，上卿可信？”

　　“梦？”张仪挑眉，显然不信这等托词，“公主的梦，未免太过精准。”

　　“信与不信，在于上卿。”魏纾收回目光，重新变得沉静，“妾只知道，有些事，看到了，便无法装作不知。譬如，上卿之策，虽能欺楚于一时，得其利，却也失其信于天下。诸侯畏秦之强，亦憎秦之诈。长此以往，纵有强兵利甲，恐难服四海之心。”

　　此言一出，张仪脸色微变。这正是他内心深处隐约的担忧，也是他的策论最受诟病之处！竟被一个初见的女子，如此直白地指了出来！

　　“公主是在指责仪为‘倾危之士’？”张仪的声音冷了几分。

　　“非是指责。”魏纾摇头，“上卿之策，乃顺势而为，解秦燃眉之急，功在当下。妾只是觉得…或许有更好的路，既能得实利，亦可收人心。譬如，”她话锋一转，指向案上竹简中关于魏国的部分，“拆解三晋，未必全靠诈术。若能明示以威，暗施以利，使其互相猜忌，自乱阵脚，岂不胜过徒逞口舌之利，授人以‘无信’之柄？”

　　张仪心中巨震！她不仅点出了他策略的弊端，更提出了一个看似更迂回、实则可能更长效的替代方向！这已不仅仅是“预知”，而是具备了高超的战略眼光！

　　他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女子。她依旧平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刚才那番足以震动朝堂的言论，只是随口闲聊。但张仪知道，他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对手，或者说…一个难以估量的“变数”。

　　她不是那些可以被他言语轻易煽动或驳倒的诸侯君王，她有着自己的逻辑和洞察，甚至隐隐指向了某种他尚未深思的“王道”与“霸道”的结合。

　　殿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两个当世顶尖的智者，在咸阳宫偏殿的晨光中，完成了一次无声的衡量与试探。

　　良久，张仪缓缓起身，脸上的冷峻已化为一种复杂的凝重。他朝着魏纾，再次拱手，这一次，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对待同等分量对手的郑重。

　　“公主之言，发人深省。仪…受教了。”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看来，这秦宫，日后不会寂寞了。”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宽大的袖袍在空气中带起一阵微澜。

　　魏纾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殿门重新合上，才轻轻吁出一口气，后背竟已渗出薄汗。与张仪的交锋，看似平和，实则凶险，每一句都在悬崖边缘行走。

　　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张仪绝不会轻易接受她的存在和她的观点，接下来的博弈，只会更加激烈。

　　而此刻，走出偏殿的张仪，立于廊下，望着章台宫巍峨的殿宇，眼神深邃难明。

　　“魏纾…”他低声自语，“你究竟，是上天赐予大秦的契机，还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灾难？”

　　无论是什么，他都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原本清晰的权谋棋盘上，落入了一颗无法预估轨迹的棋子。而他，必须重新调整步伐，来应对这前所未有的挑战。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