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正殿的门在张仪身后沉重地合拢，将偏殿那场无声交锋的余韵隔绝在外。殿内，嬴驷依旧站在那幅巨大的列国舆图前，背对着他，仿佛从未移动过。

　　“如何？”嬴驷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回荡，不带任何情绪。

　　张仪深吸一口气，走到御阶之下，拱手道：“大王，此女…深不可测。”他用了四个字，概括了方才那场短暂却惊心动魄的会面。

　　“哦？”嬴驷缓缓转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张仪脸上，“上卿且细言之。”

　　“其言谈举止，沉稳有度，不卑不亢，绝非寻常深宫女子所能及。”张仪沉声道，“臣以‘商於之策’相试，她既不否认知晓，亦不承认预知，只以‘观棋不语真君子’、‘失言’等语搪塞，滑不溜手。”

　　嬴驷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兴味：“她能看清你的棋局，还能点破杀招，仅此一点，已非凡俗。”

　　“正是。”张仪眉头紧锁，这才是他最在意之处，“更令臣心惊的是，她非但点破，更直指臣策论之弊——‘得利失信’！并提出了…另一种可能。”他将魏纾关于“明威暗利”、拆解三晋的思路复述了一遍。

　　嬴驷听完，沉默良久。他踱步至案前，手指再次划过那些竹简：“所以，她并非仅仅会‘预言’，更有一套…自成体系的见解。一套，或许不同于你张仪之策的见解。”

　　张仪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他敏锐地察觉到，秦王对魏纾的兴趣，已不仅仅在于“预知”，更在于她所展现出的、可能补益甚至超越现有策略的“见识”。

　　“大王，此女来历不明，其心难测。”张仪不得不再次强调风险，“其所言看似高屋建瓴，然具体施行，千难万险。若依其言，放缓对楚用诈，转而经营三晋，恐贻误战机！且其身为魏女，岂会真心为秦谋利？望大王明察！”

　　这是原则性的分歧，也是地位的挑战。张仪绝不能允许一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动摇他凭借多年努力才在秦王心中建立起的策略权威和信任。

　　嬴驷看着神色凝重的张仪，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上卿多虑了。寡人尚未昏聩到听信妇人一言便改弦更张的地步。”

　　他走到张仪面前，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你的方略，是寡人与你共同定下，乃当前最适合大秦的利刃，自然不会轻易搁置。然，利器需善用，亦需防其伤己。此女所言‘失信’之弊，并非全无道理。寡人要的，是既能得利，又能将弊端降至最低。”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她的存在，她的‘见识’，或许正是一面镜子，能照见你我未曾留意之处。寡人要你做的，不是排斥她，而是…善用她。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完善你的策论，让大秦之路，走得更稳。”

　　张仪心中一凛，彻底明白了嬴驷的意图。秦王是要将魏纾当作一块磨刀石，来砥砺他张仪这把最锋利的剑！同时，也是用他张仪，来验证、过滤、乃至驾驭魏纾那些不可控的“见识”！

　　这是阳谋。他无法拒绝。

　　“臣…明白。”张仪低下头，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臣定当仔细斟酌，取其可用之处，补策论之不足。”

　　“很好。”嬴驷满意地点头，“至于她的忠心…寡人自有考量。眼下，她居于章台宫，生死皆在寡人掌控之中。她若聪明，便知唯有展现价值，方能存活。而她所展现的价值越大，便越不敢轻易背叛。”

　　嬴驷的自信，源于对权力的绝对掌控。他相信，在生死和利益的杠杆下，足以撬动任何人的忠诚。

　　“那…对于魏国，眼下该当如何？”张仪请示道。魏纾的出现，无疑让如何处理与魏国的关系，变得更加微妙。

　　嬴驷踱回舆图前，目光落在魏国版图上，冷然一笑：“既然魏王派他女儿来‘示好’，又暗中与楚勾连，寡人便陪他们演这出戏。上卿，你继续筹备使楚事宜，但暂不出发。寡人要看看，魏国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动作。至于那位公主…”

　　他顿了顿，语气莫测：“让她继续写。寡人倒要看看，她还能写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来。”

　　“诺。”张仪领命，心中却已开始飞速盘算。有了嬴驷这番定调，他知道自己该如何与那位魏纾公主“相处”了。既是潜在的威胁与对手，也可能成为…特殊的“合作”对象。

　　而此刻，偏殿中的魏纾，正将方才与张仪对话的每一个细节在脑中复盘。她知道，自己那番关于“失信”和“新策”的言论，必然会引起嬴驷和张仪的重视，也会引来更深的忌惮。

　　但她不得不如此。唯有展现出超越单纯“预言”的价值，展现出能够参与甚至影响战略制定的能力，她才能真正在这秦宫站稳脚跟，而不是作为一个随时可能被丢弃的“祥瑞”或“妖孽”。

　　她走到案几前，看着那些竹简，重新铺开一卷空白的。这一次，她不再写风土人情，而是开始撰写《强弱论》。她要从根本上，分析战国各国强弱转化的关键，融入一些现代的政治、经济、军事理念，但用这个时代能够理解的语言表述出来。

　　她知道，这将是一剂更猛的药。但唯有下猛药，才能让嬴驷和张仪这类人，真正意识到她的不可或缺。

　　笔尖落下，第一个字是：“国之势，在民，在粮，在兵，在器，更在制…”

　　窗外的阳光移动，将她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冰冷的宫墙上，显得既孤独，又坚定。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