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正殿,烛火通明,映照着嬴驷深不见底的眼眸。他面前的长案上,摊开着十数卷新呈上的竹简,正是魏纾连日所书的《列国风土志》。
他看得极慢,修长的手指偶尔划过竹简上清隽却有力的字迹,指尖在特定的词句上停顿。殿内侍立的寺人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君王的沉思。
当读到魏国部分“固韩盟,结楚好,或可暂安”时,嬴驷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抬眼,看向静立一旁的樗里疾:“王叔以为,此女所书如何?”
樗里疾,嬴驷的异母弟,亦是秦国宗室重臣,以智谋稳健著称。他上前一步,沉吟道:“大王,此女所书,于各国地理、物产、兵要之记载,与黑冰台所探大多吻合,甚至…更为详实系统。尤其对各国权臣性情之剖析,可谓一针见血。”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然,其于魏国困境之分析,以及隐含的破解之道…老臣以为,此女心思之深,眼光之毒,远超其年龄身份应有之限。”
嬴驷未置可否,目光重新落回竹简上,手指点着“若能固韩盟,结楚好”那几个字,声音平淡无波:“她这是在给寡人递刀子,教寡人如何肢解三晋之盟。”
樗里疾心头一震,低头道:“大王明鉴。此策…与张子日后或将推行之方略,确有暗合之处。”
“不是暗合。”嬴驷放下竹简,身体微微后靠,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是她早就知道张仪会怎么做,甚至…她知道比张仪所想更早、更有效的时机。”
殿内一片寂静。嬴驷的话,等于坐实了魏纾拥有某种“预知”或超越时代的洞察力。
“王叔,”嬴驷再次开口,“增派的人手,安排得如何了?”
“回大王,已安排妥当。明为护卫,实为监视。她殿中侍婢青蘅,亦是黑冰台精锐,精于察言观色,身手不凡。”
“不够。”嬴驷声音冷峻,“她的饮食、用度、所书每一片竹简,甚至沐浴更衣,都给寡人盯紧了。她接触过的每一个人,都要严加盘查。”
“诺。”
“还有,”嬴驷目光锐利如鹰隼,“关于她的存在,以及她所书内容,列为最高机密。凡泄露者,夷三族。”
“老臣明白。”
樗里疾退下后,嬴驷独自在殿中良久。他起身走到巨大的列国舆图前,目光掠过魏国所在的区域。魏纾在竹简中看似客观的分析,像一把无形的钥匙,为他打开了新的思路。破坏魏韩同盟,拉拢或威慑楚国…若操作得当,确实能极大缓解秦国东出的压力。
“魏纾…”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在舆图上魏国的位置轻轻一点,仿佛点在那个远在偏殿的女子眉心。“你究竟是从何处而来?你的目的,真的只是求生吗?”
他无法完全相信她,却又无法舍弃她带来的巨大诱惑。那种将天下大势了然于胸、仿佛执棋在手的感觉,对于一位志在四海的君王而言,太过迷人。
与此同时,章台宫偏殿。
魏纾刚刚沐浴完毕,青蘅沉默而利落地为她擦拭长发,更换寝衣。整个过程,魏纾能感觉到青蘅看似恭顺的目光下,那无处不在的审视。她知道自己此刻如同生活在放大镜下,一言一行皆在监控之中。
她并不在意,反而在沐浴时,状似无意地哼起了一首曲调古怪的歌谣,歌词含糊,带着某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韵律。她注意到青蘅擦拭她头发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很好。魏纾心想。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让自己显得更加神秘,更加“非常人”,才能让嬴驷在忌惮的同时,愈发舍不得毁掉她这个独一无二的“珍宝”。
夜色渐深,魏纾躺在榻上,却毫无睡意。她知道,张仪快回来了。历史上,张仪欺楚之后,虽为秦国赢得巨大利益,但其反复无常的“诈术”也埋下了诸侯失信于秦的隐患。她或许可以…借此做点文章。
正思忖间,窗外极远处,隐隐传来车马辚辚之声,以及宫门开启的沉重吱呀声。声音很轻微,但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
魏纾心中一动,悄然起身,披衣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只见宫道尽头,数盏风灯引着一行车驾,正朝着章台宫方向而来。那车驾形制,并非秦王规制,却也极尽气派。
是张仪!他回来了!
魏纾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知道,真正的挑战,即将开始。那位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列国,被誉为“倾危之士”的纵横家,会如何对待她这个突然出现,可能动摇他地位甚至策论的“先知”?
她看到正殿的方向,原本已经熄灭的灯火,再次亮起。嬴驷显然也接到了消息。
一场新的风暴,正在咸阳宫的夜色中酝酿。而处于风暴眼中的魏纾,轻轻拉紧了衣襟,眼底却闪过一丝跃跃欲试的光芒。与张仪这样的对手交锋,固然危险,但若能战而胜之,她在秦国的地位,将再无动摇。
她回到榻上,闭上眼,开始在心中默默推演,明日可能发生的每一种情况,以及…她该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