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八子的身影停在殿中，仿佛一道明媚的光，骤然照亮了这间过于沉肃的偏殿。她并未立刻靠近，目光先在殿内徐徐扫过，从堆满竹简的案几，到魏纾尚未完工的简陋布绳，最后落回魏纾沉静的脸上。

　　“妹妹这住处，倒是清雅。”芈八子嫣然一笑，自顾自在客席坐下，姿态优雅自然，仿佛她才是此间主人。她身后的寺人低眉顺眼地奉上一个食盒，便躬身退至门外。

　　魏纾心中警惕，面上却不露分毫，依礼在她对面坐下：“陋室简陋，恐污了姐姐的眼。”

　　“何必妄自菲薄？”芈八子亲手打开食盒，取出一碗尚温的蜜渍莲子羹，推至魏纾面前，“章台宫乃大王理政之所，能居于此偏殿，已是天大的恩宠。妹妹初来，怕是饮食不惯，这是妾宫中楚地厨人擅制的羹汤，清甜润口，妹妹尝尝。”

　　羹汤香气馥郁，晶莹剔透。魏纾看着那碗羹，没有动。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尤其对方是芈八子，未来的宣太后，一个在史书中以铁腕和智慧著称的女人。

　　“姐姐厚意，妾心领了。”魏纾微微欠身，“只是方才用膳已毕，实在无法消受，望姐姐见谅。”

　　芈八子也不勉强，收回手，用绢帕轻轻擦拭指尖，笑意不减：“妹妹谨慎，是好事。这秦宫之中，步步荆棘，有时，一口吃食，一句言语，都能要了性命。”她话锋一转，目光似有若无地瞥向那堆竹简，“听闻妹妹博闻强识，深谙列国事务，竟能得大王青睐，在此著书立说，真是令人钦佩。”

　　来了。魏纾心道，重点果然在这里。

　　“姐姐谬赞。”魏纾垂下眼帘，掩饰眸中思绪，“妾不过粗通文墨，蒙大王不弃，记录些道听途说的风土见闻，聊以排遣罢了，岂敢当‘著书立说’四字。”

　　“哦？风土见闻？”芈八子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楚地特有的软糯，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不知…可有涉及我楚地的篇章？”

　　魏纾心头一凛。芈八子出身楚国宗室，虽为媵妾，对母国不可能毫无牵挂。她这是在试探魏纾对楚国的态度，以及她这些“见闻”可能对楚国产生的影响。

　　“天下舆图，皆在大王心中。”魏纾避重就轻，将问题推回给嬴驷，“妾所记，不过皮毛，岂敢妄议大国兴衰？至于楚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姐姐出自名门，当比妾更为熟知。”

　　芈八子凝视魏纾片刻，忽然掩唇轻笑：“妹妹真是滴水不漏。”她站起身，理了理裙裾，“也罢，今日叨扰已久，妹妹还需为大王分忧，妾便不打扰了。”

　　她走到门口，又似想起什么，回眸一笑，那笑容依旧明媚，眼底却多了几分深意：“对了，妹妹初来，或许不知。在这秦宫，有时知晓太多，未必是福。妹妹好生歇着，若有闲暇，可常来妾宫中坐坐，说说…魏宫旧事，也好排解思乡之情。”

　　说罢，她翩然离去，留下一殿若有若无的香风。

　　魏纾看着那碗逐渐冷却的莲子羹，目光深沉。芈八子最后那句话，是提醒，也是警告，更是一种隐晦的联盟邀请？思乡之情？分明是暗示她可以利用魏国背景做些什么。

　　这位芈八子，果然不简单。她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这个“变数”可能带来的影响，并试图接触和界定。而嬴驷的警告言犹在耳，这两者之间微妙的张力，让魏纾的处境更为复杂。

　　她走到案几前，看着自己刚刚写下的《列国风土志》。关于楚国部分，她只简单记述了地理山川和主要城邑，并未深入。但现在，她改变了主意。

　　她重新铺开一卷竹简，提笔蘸墨。既然芈八子已经注意到，那么有些棋子，或许可以提前布下。她不会直接写下未来，但她可以“客观”地分析现状。

　　她在“楚”字之下，开始写道：“楚地广袤，带甲百万，粟支十年，此其强也。然其弊在：贵族封君太重，如昭、屈、景等氏，各拥私兵，常与王权相左；君王多惑于宠幸，如郑袖、靳尚之流，内蔽忠良，外误邦交；且地虽广，南有百越未服，北有中原诸国环伺，兵力分散…”

　　她写下的，都是此时有识之士能看到的楚国弊端，但经她系统梳理，其隐患便显得尤为清晰刺眼。她相信，这份东西若被嬴驷看到，必会加深他对楚国“外强中干”的判断，进而影响其对楚策略。

　　同时，她在分析魏国时，也“不经意”地提到：“魏处四战之地，西畏秦，东忌齐，南防楚，北患赵。故其策常摇摆，联秦则惧齐楚，联齐则恐秦赵。若能固韩盟，结楚好，或可暂安…”

　　这看似分析魏国困境，实则暗示了破解之道——破坏魏与韩、楚的关系。而这，恰恰与历史上张仪后来推行连横，破坏合纵的策略不谋而合。

　　她写的很慢，每一字一句都反复斟酌，既要展现价值，又要避免过于惊世骇俗，更在其中埋下了引导秦国未来战略方向的钩子。她知道，嬴驷必定会仔细查阅这些竹简。

　　夜深人静，青蘅悄无声息地进来添灯油，目光在那些写满字的竹简上停留一瞬，又迅速垂下。

　　魏纾恍若未觉，直到子时过半，才搁下笔。手腕酸涩，心神俱疲。她走到窗边，望着廊下执戟而立的郎卫身影，在月色下拉得很长。

　　在这历史的洪流中，她如同一叶扁舟，稍有不慎便是覆顶之灾。嬴驷是操桨者，芈八子是暗处的礁石，张仪是水下的漩涡，而她所能凭借的，只有对未来的那点先知和远超这个时代的洞察力。

　　活下去，不仅要靠嬴驷的“需要”，也要靠她自己织就的网。这网，要以智慧为线，以情报为结，既要能网住生机，也要能…在必要时，绊住那些想置她于死地的人。

　　远处传来隐约的钟鸣，那是咸阳宫门的宵禁信号。魏纾关上窗户，将清冷的月光与深宫的寒意一同隔绝在外。

　　她知道，明天，当这些竹简呈送到嬴驷案头时，新一轮的博弈又将开始。而张仪，那位以口舌搅动天下的纵横家，也即将归来。她与他的碰撞，注定不会平静。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