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的阴冷尚未从骨缝中散去,章台宫偏殿的熏香已萦绕鼻尖。魏舒,或者说现在的魏纾,站在雕花木窗前,望着庭院中戒备森严的郎卫。与其说是迁居,不如说是换了个更华丽的囚笼。
“公主,该用膳了。”新指派来的侍婢名唤青蘅,声音恭顺,眼神却带着宫中老人特有的审慎。
食案上摆着比冷宫精致百倍的肴馔,一道炮牖,一鼎羊肉羹,还有一碟罕见的葵菹。魏纾执起玉箸,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嬴驷给予的优渥,每一分都标好了价码。她如今是他密匣中的一件异宝,需得小心养护,却也时刻警惕其反噬。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富有压迫感。魏纾没有回头,依旧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片葵菹。
“看来,公主很适应新居。”嬴驷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挥退青蘅,偌大的偏殿只剩他们二人。
“托大王的福。”魏纾放下玉箸,转身行礼,“不知大王亲临,有何吩咐?”
嬴驷不答,踱步至案前,目光扫过几乎未动的菜肴:“不合胃口?还是…公主在魏宫,享用惯了更精致的饮食?”
试探又来了。魏纾垂眸:“非也。只是想起一句魏国俗语——‘盛宴之下,必有险刃’。妾不敢或忘。”
嬴驷闻言,唇角竟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你倒谨慎。”他自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羊皮纸,扔在案上,“看看吧。”
魏纾展开,瞳孔微缩。这是边境传来的最新密报,详细记述了楚军先锋部队在丹阳一带异常集结的情况,与她那日的预言分毫不差!更重要的是,密报末尾提及,魏国边境的戍卒亦有异动,似乎在观望。
预言,被验证了。
她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抬眼看嬴驷:“大王如今可信妾了?”
“信与不信,寡人自有衡量。”嬴驷逼近一步,阴影笼罩下来,“寡人更好奇,你既知魏国亦有动作,为何那日只点出楚、魏可能联动,却未详加说明?是有所保留,还是…念及母国?”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头颅,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忠心、谋略,还是诡计。
魏纾知道,这是最关键的一刻。她不能表现出对魏国的全然冷漠,那会显得凉薄不可信;也不能流露出过多维护,那会坐实“间谍”的嫌疑。
“妾身在大秦,性命系于大王一念之间,岂敢不尽言?”她迎上他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冷静,“那日未详言,是因情报未明,妄下断语恐误导大王。再者…”她略一停顿,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黯然,“妾虽为魏女,亦是秦妇。嫁秦则奉秦,此乃妇道。然则,血脉之亲,终究难断。妾只望…若他日秦魏交锋,大王能念在今日微末之功,存魏国宗庙一线生机。”
这番话,半是表忠,半是示弱,更夹杂着一点符合她身份的、对母国复杂情感的流露。她将一个身陷囹圄、命运不由自主的公主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嬴驷沉默地审视着她,殿内静得能听到铜壶滴漏的嗒嗒声。良久,他忽然道:“起来吧。”
魏纾依言起身,垂首而立。
“寡人需要更多。”嬴驷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威严,“不仅是预言。列国君臣性情、山川地理、粮秣储备、民心向背…凡你所知,尽数录下,呈报于寡人。”
他指向殿角新设的一方案几,上面堆满了崭新的竹简和笔墨。“从今日起,你便在此书写。青蘅会照料起居,亦会护卫安全。”护卫,实为监视。
“诺。”魏纾应下。这比她预想的要好,至少获得了有限度的“工作权限”和相对安全的环境。
嬴驷转身欲走,行至殿门,忽又驻足。“对了,”他侧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日后在宫中,你需谨言慎行。尤其…远离芈八子。”
芈八子!未来的宣太后!魏纾心头一跳。史载此时的芈八子还只是一位来自楚国的媵妾,地位不高,但已为嬴驷生下公子稷(未来的秦昭襄王)。嬴驷特意提醒,是怕她这个“先知”与那位同样不简单的楚国女子勾结,还是另有深意?
“妾谨记。”她压下翻涌的思绪,恭敬回答。
嬴驷离去后,魏纾走到那堆竹简前,抚摸着冰凉的竹片。她知道,自己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影响历史的走向,也可能决定自己的生死。
她提起笔,蘸饱了墨,却迟迟未落。写什么?如何写?全盘托出未来,无异于自掘坟墓;敷衍了事,则立刻失去价值。
沉思片刻,她落笔写下第一个标题:《列国风土志》。先从地理、物产、民俗这些相对“安全”的信息开始,夹杂一些对各国权臣性格的分析——这些分析,她会确保其七分真,三分留有后手。
正当她专注于笔下时,殿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女子轻柔的笑语。
“听闻大王在此处藏了位天仙似的妹妹,妾特来拜会,还望通传。”
魏纾笔尖一顿。这个声音…并非青蘅。她抬眼望去,只见殿门光影处,一位身着曲裾深衣、容颜娇媚的女子,正笑吟吟地望了过来,身旁跟着的寺人一脸为难。那女子目光流转,在触及魏纾面容时,笑意更深,眼底却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审视。
芈八子?她竟主动来了?而且,是在嬴驷刚刚警告之后。
魏纾放下笔,缓缓起身。她知道,在这秦宫之中,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眼前的芈八子,笑容如春日暖阳,但那眼底深处潜藏的光芒,却让魏纾感到一种同类的气息——那是在权力场中挣扎求存的人,特有的警觉与算计。
“姐姐言重了,”魏纾微微屈膝,依着宫中礼节回应,声音平和,“陋质之人,不敢劳姐姐玉趾。”
芈八子莲步轻移,踏入殿内,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案上的竹简和笔墨,笑意更浓:“妹妹何必自谦?能得大王如此看重,移居章台宫,岂是寻常?日后你我姐妹同在宫中,还望多多亲近才是。”
她的话语亲切,却字字机锋。魏纾心中警铃大作,这位未来的宣太后,果然非同一般。嬴驷的警告言犹在耳,而芈八子的主动接近,是善意,是试探,还是另有所图?
她稳了稳心神,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拘谨和疏离的微笑:“姐姐厚爱,妾感激不尽。”
两个女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一个明媚如花,锋芒暗藏;一个沉静似水,底细难测。章台宫偏殿的和煦春光下,无声的波澜悄然荡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