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刹停在老旧公寓楼下时,雨丝开始斜斜地划过灰蒙的天空。顾晏抬头,目光锁死三楼那扇窗户——蓝格子窗帘依旧拉得严实,像一只拒绝睁开的眼,沉默地俯视着闯入者。
“查过了,”年轻警员小跑过来,平板电脑屏幕在雨幕中泛着冷光,“业主十年前移民,房子委托中介托管,但近三年租赁记录为零。物业费……”他顿了顿,“通过匿名虚拟货币账户自动缴纳,无法追溯。”
“虚拟货币?”顾晏眉峰微挑,这太干净了,干净得像特意擦除的痕迹。
沈砚静立一旁,雨雾濡湿了他白衬衫的袖口,薄布料贴在清瘦的腕骨上。他没有说话,只是仰望着那扇窗,任由细密的水汽在镜片上凝结成雾,隔绝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上楼。”顾晏推开车门,从后备箱拎出一把黑伞,反手递给沈砚,“接着。”
沈砚接过。指尖触及冰凉的金属伞柄时,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不习惯这种来自顾晏的、近乎突兀的关照——这人像一把时刻出鞘的刀,连施予的遮蔽都带着锋利的棱角。
楼道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潮湿霉味,墙皮皲裂剥落,露出内里斑驳的砖石。扶手上的积灰厚得能留下指印,显然久无人迹。行至三楼转角,顾晏却忽然停下,戴着黑色战术手套的食指在墙壁上轻轻一蹭。
“这里的灰,”他声音压低,“厚度不对。”
沈砚趋近细看。墙面上确有一片区域的尘埃比周围稀薄许多,边缘残留着模糊的摩擦痕迹,像是近期有人曾倚靠于此,留下一个无声的等待姿势。
“看来‘观众’很有耐心。”顾晏的语气平淡无波。他走到302门前,取出开锁工具,金属细针在锁孔内灵巧拨动。“沈博士,退后。”
沈砚依言后退半步。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哒”,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灰尘与过量消毒水的气味汹涌扑出。室内昏暗如夜,窗帘将外界光线彻底隔绝,仅有门缝挤入的一线微光,勉强勾勒出客厅中央诡异的陈设:一张简陋的折叠桌,一把孤零零的椅子,桌上架着一台高倍望远镜。镜头的指向,分毫不差地对准对面生物科技公司的高管楼——林晚家的窗户。
“专业级装备,带红外夜视和自动录像。”顾晏打开强光手电,光束如刀,切开室内的晦暗,“这不像临时起意,是长期布控。”
沈砚戴上手套,走向桌边,小心翼翼地端起望远镜。镜筒表面光洁如新,所有指纹已被彻底抹去。他调整焦距,对面林晚书房的景象瞬间被拉到眼前——清晰得连窗台上那盆多肉植物枯萎蜷曲的叶片脉络,都分毫毕现。
“观察期很长。”沈砚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目标可能不止林晚。所有与陈敬案相关的人……或许都在被监视之列。”
顾晏的光束移向墙角堆叠的纸箱。他走过去,打开最上面一个。箱内是泛黄的旧报纸与文件,置于最上层的头版头条赫然印着十年前触目惊心的标题:《生物研究所知名夫妇离奇身亡,警方全力侦查》。报纸上陈敬夫妇的照片被人用红笔粗暴地圈起,边缘写满了癫狂的批注:“窃贼!”“秘密必须埋葬!”“下一个轮到谁?!”
沈砚的呼吸骤然一紧。他蹲下身,指尖抚过那些字迹。笔画间那种急促的、濒临失控却又强行压抑的扭曲感,与他记忆中父亲在科研草稿上留下的某些笔迹,竟隐隐重合。一阵冰冷的战栗顺着脊椎窜升。
“有发现?”顾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静之下是锐利的审视。
沈砚猛地合上箱盖,起身时已恢复淡漠:“只是印证了凶手偏执狂般的执念。”
顾晏未置可否,目光落向另一个半开的纸箱。里面塞满了生物科技领域的学术期刊,数本的作者栏里印着“陈敬”的名字。书页间密密麻麻布满了红蓝黑三色笔记,层层叠叠,宛如一张精心编织的思维蛛网。
“不止是凶手,”顾晏抽出一本,随意翻到一页,上面用刺目的红笔写着:“他们偷走了核心,沈砚也一样。”
“沈砚”二字被一个巨大的“×”彻底覆盖,红色墨迹如凝固的血。
沈砚的瞳孔急剧收缩,心脏仿佛被无形之手狠狠攥住,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咽喉。他知道自己被盯上了,却未料到对方连他与父亲的血缘关联都一清二楚,那份针对性如此赤裸而怨毒。
“你的预感没错。”顾晏合上期刊,看向他,目光如炬,“你就是靶心。”
沈砚没有回应。他走到窗边,猛地将厚重的窗帘彻底拉开。窗外雨势更疾,豆大的雨点噼啪敲击玻璃,模糊了对面的楼宇。林晚家的窗户黑洞洞地敞着,像一张沉默吞噬一切的巨口。
记忆不受控制地倒流。十年前的雨夜,也是这样冰冷粘稠的雨。他看到的最后景象,是红蓝警灯在雨幕中疯狂旋转,父母躺在研究所冰冷的地板上,嘴角凝固着与今日林晚如出一辙的、诡异而鲜艳的红。
他被匆匆送走,被告诫遗忘,被迫在另一个名字下重新生长。但那些记忆是活的毒藤,早已盘踞心底,日夜啃噬。
“你父亲的研究,”顾晏的声音切断了回忆的洪流,“究竟是什么?”
沈砚转身,脸上已寻不到丝毫波澜:“公开资料显示,是生物基因标记技术,用于重大疾病的早期筛查与诊断。”
“是吗?”顾晏挑眉,向前迈了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烟草、雨水的气息与沈砚身上消毒水、旧纸页的味道在狭窄空间里无声交锋。“一项诊疗技术,值得让人用谋杀来掩盖,甚至十年后仍要斩草除根?当年的调查报告,你看过全本吗?”
“家属无权调阅完整卷宗。”
“或许因为,有些部分根本不能见光。”顾晏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似要层层剥离他所有伪装,“沈博士,你藏着的,恐怕比你愿意承认的多得多。”
沈砚心跳骤然失序,却强迫自己迎上那道审视的目光:“顾队是在指控我?”
“不。”顾晏忽然笑了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出几分自嘲的倦意,“只是职业病。在黑暗里待久了,看谁都像藏着另一副面孔。我自己也不例外。”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坦白的提及,让沈砚微微一怔。他没料到顾晏会主动触碰自己那片晦暗的过往。
“那么,”沈砚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的‘另一副面孔’,又是什么?”
顾晏眼神倏然暗沉,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走向门口:“现场留给技术队。我们走。”
重回楼下,雨幕未歇。顾晏撑开伞,不动声色地将伞面大半倾向沈砚。雨水迅速洇湿了他自己左侧的肩头,黑色夹克紧贴肌理,勾勒出训练有素的坚实线条。
“你父亲的研究,”穿行雨幕时,顾晏再次开口,声音被雨声滤得有些模糊,“真的只是诊断?”
沈砚沉默了很久。久到顾晏以为他不会回应,才听到他极轻的声音,穿透雨帘传来:“他在寻找人类意识的生物标记。通俗讲……就是试图在基因层面,定位并证明‘灵魂’或‘自我意识’存在的物质基础。”
“意识?”顾晏脚步微顿,“这有什么值得灭口的?”
“如果意识可以被标记、定位,”沈砚侧过头,镜片后的眼眸在雨幕中亮得惊人,却浸着寒意,“那它是否也可能被复制、转移、修改……甚至彻底控制?顾队,你认为这世上,有多少力量会渴望掌握这把钥匙?”
顾晏彻底停下了脚步。冰冷的雨丝拍打在脸上,他却感到一股更深邃的寒意从心底升起。至此,一切才串联起来——那不是普通的仇杀或利益纠纷,而是一场针对足以重塑人类未来的禁忌技术的争夺。陈敬夫妇是这场争夺中最先被献祭的羔羊,而沈砚,是那把可能存在的、唯一的钥匙。
“研究成果,”顾晏紧紧盯着他,“还在吗?”
沈砚抬起脸,雨水顺着他清隽的下颌线滑落。“我不知道。”他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但显然,有人坚信它在我手里。”
雨幕之中,两道目光再次交汇。先前那些试探、猜忌与防备的屏障,在这一刻被无声地溶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而沉重的认知:他们已站在同一道深渊的边缘,洞中传来的,是跨越了十年的血腥回响。
“看来,”顾晏扯了扯嘴角,勾勒出一个冷冽却坚定的弧度,“我们得绑在一起了,沈博士。”
沈砚凝视着他,雨水沿着脖颈的曲线滑入衣领。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合作愉快,顾队。”
雨声淅沥,将两人的身影笼罩在朦胧的水汽里,仿佛与世界隔开一层透明的茧。无人察觉,三楼那扇刚刚被打开的窗帘,又悄无声息地合拢。
绝对的黑暗中,望远镜的镜头幽光微闪,精准地捕捉着楼下雨中并肩的轮廓。
窥视者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无声的、愉悦的弧度。
棋盘已布,棋子入场。
好戏,终于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