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现

市警局的会议室里，劣质咖啡的酸涩与若有似无的血腥气缠在一起。投影光斑打在白墙上，映出女人倒在地毯上的身影——右手松松握着半杯红酒，嘴角凝着一抹诡异的鲜红，在冷白皮肤上，艳得像刚嚼碎了一颗带血的樱桃，竟有几分文艺复兴画作里濒死圣徒的神性。

“初步判断是氰化物中毒，但矛盾点在于……”法医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胃容物是干净的，毒，好像直接进了血。”

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漫开。重案组组长用力揉着眉心，第三次看向门口：“人呢？！”

门被推开的声响很轻。

走进来的男人穿着熨帖至极的白衬衫，袖口规整地挽至小臂，露出一截腕骨清晰的手。他拎着银色工具箱，目光扫过墙上的照片时，镜片后的眼波澜不惊，仿佛在审视一组待解的数据。

“沈博士，您可算来了。”组长如释重负。

沈砚略一点头，径直走向白板，拿起马克笔。“死者林晚，四十二岁，生物科技公司高管。死因，氰化物急性中毒。”他的声音平稳，如同实验室的仪器朗读结果，“但毒源不在酒里。”笔尖划过白板，勾勒出简明的血液循环图，“注意她指甲缝的氟化物残留，和右手虎口的压迫性淤痕——她死前，戴着特制手套。”

“手套？现场没有——”

“会找到的。”沈砚打断，语气确凿无疑，“手套内衬涂布氰化物与氟化物混合剂。氟化物破坏皮肤屏障，加速毒物渗透。凶手计算了剂量，让她在摘下手套、自以为安全的瞬间毒发，完美伪造投毒入酒的假象。”

逻辑冰冷，切割精准。会议室一片寂静，被这颠覆性的推理扼住了呼吸。

只有角落里的男人，在这时慢悠悠吐出一口烟圈。

他穿着黑色夹克，领口松散，露出里面的旧T恤。夹克的烟灰缸里已经堆了几个烟头。他半眯着眼打量沈砚，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位学者，更像在评估一把忽然出现的、不知敌友的利刃。

“顾队？”组长唤道。

顾晏——重案组里传说能三秒看穿谎言的男人——掐灭烟，站起身。身高带来的阴影瞬间侵占了更多光线。“分析很漂亮，”他开口，嗓音是常年被烟熏燎出的沙哑，却带着穿透嘈杂的力度，“但有个问题：何必这么麻烦？”

沈砚抬眼，镜片反着冷光：“为了脱罪。”

“不。”顾晏走到白板前，指尖重重点在死者放大的瞳孔照片上，“氰化物死得痛快。可你看这里——瞳孔扩散不均，嘴角肌群轻微痉挛。她死前，看见了极其恐惧的东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钉回沈砚脸上，“凶手不是在脱罪，是在享受过程。或者，在严格复刻某个剧本。”

“复刻？”

“十年前，生物研究所陈敬夫妇死亡案。同样的氰化物入血无源，同样的姿态，同样的——”顾晏的语速放缓，像刀子轻轻刮过玻璃，“近乎艺术的残忍。案子，至今未破。”

“陈敬”二字落下的瞬间，沈砚握着马克笔的指节骤然绷紧，血色褪尽，白得像实验室的骨瓷。但他垂下了眼，将所有波澜压入镜片后的深渊：“我没什么印象。”

“正常。”顾晏的目光未曾移动半分，像猎人观察着陷阱边缘最细微的草动，“那时候，沈博士大概还在国外深造，喝着咖啡读着文献，对吧？”

沈砚没有回应。他转身打开工具箱，取出无菌试管和取样器，动作稳定得如同机械。但顾晏看见了他后颈处，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肌肉紧绷。

那不是学者面对谜题的兴奋，而是猎物嗅到天敌时的本能戒备。

“顾队，”组长低声解释，“沈砚博士，犯罪心理学与毒物学双学位，刚从国外聘回来的专家……”

顾晏仿佛没听见。他的注意力全在沈砚那过于完美的镇定上。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层精心涂抹的、遮盖裂缝的釉。这种伪装，他太熟悉了——卧底那些年，他每天早晨对着镜子练习的，就是这种东西。

“顾队！”一个年轻警员冲进来，手里扬着刚打印出来的资料，“查到了！死者林晚，十年前曾在陈敬夫妇的研究所实习，是陈敬的直系学生！”

空气彻底凝固。

沈砚背对众人，取样器的尖端在试管口悬停了足足一秒。那一秒里，顾晏清晰地看见他清瘦的肩胛骨，在衬衫下微微起伏了一下，如同一次被压抑的、无声的惊喘。

模仿？不。

这是召唤。是用新的死亡，叩响一扇尘封十年的旧门。

而门后的沈砚，显然握着钥匙。

顾晏眼底掠过一丝极暗的光。他走到沈砚身边，距离近得能闻到对方身上极淡的、清冷的消毒水气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旧纸页与化学试剂的痕迹。

“沈博士，”他声音压低了，仅容两人听见，“现场还得再看看。一起？”

沈砚终于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恢复了平静，深不见底。“好。”

走廊冗长，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拖在地上，一挺拔一清瘦，却透着同源般的疏离与冷感。

“你似乎，”顾晏忽然开口，语气随意得像在聊天气，“很在意这个旧案。”

沈晏脚步未停：“专业领域内的著名悬案，任何研究者都会在意。”

“是吗。”顾晏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什么温度，“我以为，只有被鬼魂缠上的人，才会连呼吸都放得那么轻。”

沈砚猛地停住脚步，侧头看他。

顾晏却已看向前方，只留给他一个棱角分明的侧影，和一句轻飘飘的话：“直觉而已。我这人，不太信数据，就信这个。”

现场的书房，杏仁苦味更浓。沈砚戴上手套，跪在地毯上，用勘查灯一寸寸检视，专注得仿佛世界只剩下眼前的纤维与尘埃。

顾晏则踱到窗边。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对面老旧的公寓楼，忽然定格在某一扇窗——三楼，左侧。那里挂着一条褪色发白的蓝格子窗帘，布料厚实，但边缘处有一道不易察觉的卷曲，像是曾被长期固定在一个位置，最近才被移动过。

一个绝佳的、观察这个书房的狙击点。

“沈博士，”顾晏没回头，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对面三楼那户，当年陈敬夫妇的案子，排查过吗？”

沈砚手中的勘查灯，光斑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那扇窗。脸色在冷白的光线下，似乎又白了几分。那不是惊讶，而是某种深埋的、被突然挖出的寒意。

“据我所知，”沈砚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干涩，“那套公寓……当年是空置的。无人居住，也无租赁记录。”

“空置？”顾晏转过身，背靠着窗框，整个人逆在光里，看不清表情，只有眼底那点锐利的光，像黑暗中瞄准的星，“那现在，是谁在替十年前的‘空房子’，拉上了窗帘？”

沈砚站起身，灯光从他手中垂下，在他脚边照出一圈孤零零的光晕。两个男人的目光在充满死亡气味的空气中相撞。

一个带着审视与挑衅。

一个藏着深渊与秘密。

顾晏忽然笑了，那笑容在他硬朗的脸上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却又危险十足：“看来，有人不仅给我们出了道题，还把标准答案，放在了老地方。”

沈砚沉默着。他知道，从踏入这个房间开始，从顾晏说出“陈敬”名字的那一刻，他孤身行走十年的那条黑暗隧道，终于出现了第二个人的脚步声。

这个人可能是灯塔。

也可能是更大的深渊。

他轻轻推了推眼镜，让镜片重新遮盖住所有情绪。

“那么，顾队，”他说，“我们去看看那份‘标准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