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与观察者的交易

第六十五章：与观察者的交易

通讯频道里的寂静，只持续了不到五秒。

那个经过变声处理的电子合成音再次响起，语调依旧平缓，却仿佛带着一丝极淡的、程序化的“满意”：“明智的选择。那么，按照约定，请提出你的一个问题。请确保问题明确，范围限定于：已知星域内的异常现象记录、失落文明遗迹的潜在坐标、或特定能量特征溯源。”

静笙背靠着休息舱冰冷的墙壁，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她没有立刻发问，而是在脑中飞速地最后确认自己的策略。

直接询问其他源质坐标？太明显，且“观察者”未必知晓这种层级的秘密，就算知道，也未必会轻易给出。询问玄渊的踪迹？这超出了约定范围，且可能暴露她与“司衡者”的关联。询问裂痕源头？同样超出范围，且过于宏大。

她需要一个既能获取对当前旅程有直接助益的信息，又能侧面验证某些猜测，且不暴露自身核心秘密的问题。莉娜提供的“枯萎绿洲”线索指向“尘霾星云”，那里环境恶劣。如果“生命”源质或相关事物真的存在于彼处，那么那片区域除了已知的辐射和尘埃，是否还存在其他未被广泛记录的“特定能量特征”或“异常现象”？这既能帮助她规避风险，也能试探“观察者”对那片区域的了解程度，甚至可能引出关于其他本源或裂痕污染的间接信息。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麦克风，用清晰而平稳的语调问道：“我的问题是：关于‘尘霾星云’外围，特别是近半年内，除了已知的强辐射和高浓度星际尘埃，是否有记录到任何非典型、周期性或带有特定‘侵蚀性’、‘扭曲性’能量谐波特征的空间异常或能量辐射源？请提供具体的方位特征或能量谱特征描述，而非精确坐标。”

她刻意强调了“侵蚀性”、“扭曲性”，与莉娜报告中提到的腐渊特征，以及她自己对裂痕污染的认知相呼应。这是一个精心构筑的问题，既在约定范围内，又隐含深意。

通讯那头沉默了稍长一点时间，只有极其细微的电流底噪。对方似乎在检索、分析，或是评估她这个问题的意图。

大约十秒钟后，电子合成音再次响起：“问题接收。检索相关数据库及共享观测节点记录……匹配中。”

“针对‘尘霾星云’外围区域（定义：云团可见光遮挡率50%至90%边界区域），近六个标准月内，共有十七份可信度中等以上的非典型异常报告。剔除其中十份可归因于已知脉冲星残留辐射、尘埃云电荷异常积累释放等自然现象的记录，剩余七份。”

“其中三份报告描述的能量特征，与你提到的‘侵蚀性’、‘扭曲性’谐波部分吻合。概要如下：”

“报告A-773：来源，独立科研船‘洞察号’。方位：相对于云团核心，方位角θ=217度，距离边界约0.8光年。检测到间歇性的、低频空间重力涟漪，伴随微弱的、非热性的深紫色至紫外波段辐射爆发。辐射频谱分析显示存在一种‘衰减性复制’特征，即每次爆发的主频率会在后续微弱回响中被轻微拉长、扭曲，类似信号在损耗介质中传播并发生畸变。报告者备注：‘类似效应曾在‘古战场’星域（存在高烈度远古能量武器残留）边缘被观测到，但强度弱三个数量级。’”

“报告B-122：来源，匿名探测器（疑为‘观察者’前代型号）。方位：θ=201度，距离边界约1.2光年。记录到持续约72小时的局部时空曲率微弱但持续的‘软化’现象，常规传感器难以察觉，仅通过精密引力透镜阵列间接测得。该区域内亚原子粒子衰变率出现统计显著的、低于理论值的偏差（约0.0003%），随后缓慢恢复正常。报告备注：‘疑似微型的‘法则疲软区’，成因未知，与已知的本源辐射残留模式不匹配，更接近……某种‘覆盖’或‘稀释’效应。’”

“报告C-55：来源，‘边缘哨站-γ’自动监测阵列（远端中继数据片段捕获）。方位：θ=195度，距离边界约0.5光年。捕获到一段持续时间不足0.1秒的、极高带宽的能量脉冲碎片。脉冲携带的信息熵极高且混乱，常规解码失败。但残留的能量特征分析显示，其基础载波频率中，混合了极微量（低于探测阈值边缘）的、与‘生命’范畴高维信息结构衰变末期特征谱高度相似的‘噪声’。报告备注：‘信号极度微弱且残缺，不排除是设备噪声或遥远背景辐射的偶然叠加。但出现位置与‘枯萎绿洲’传闻区域存在约15%方位重叠。’”

A-773的“衰减性复制”和“古战场”类比。B-122的“法则疲软区”和“覆盖稀释”描述。C-55的“生命衰变噪声”以及与“枯萎绿洲”的重叠！

静笙的心跳微微加速。这些信息极其珍贵！它们不仅证实了那片区域的异常与潜在危险，更重要的是，提供了三种可能指向不同根源的能量特征：A像某种“污染”或“武器残留”的弱化版（可能与腐渊或裂痕直接相关）；B则更抽象，像是空间本身的“法则”被动了手脚（万律盟的理念？或是裂痕更深层的影响？）；而C，则直接与她寻找的“生命”源质可能的状态（衰变）相关联！

“观察者”提供的信息，其深度和特异性远超她的预期。这个组织的情报网络和对异常现象的分析能力，恐怕比科沃兹描述的还要惊人。

“信息提供完毕。”电子合成音说道，“现在，请履行你的交换义务。详细描述你进入‘漂泊者号’核心区域，并触发稳定锚跳跃前后的所有感官体验。请务必包括物理感官接收的一切细节，以及任何非物理性的感受、直觉、印象或……‘聆听’到的内容。真实性将影响未来可能的互动评估。”

轮到她了。静笙早已准备好一套经过修饰的“真实”描述。她将以一个感知较为敏锐的普通探索者（或略微特殊的寂静适应者）的视角来叙述，保留大部分真实经历，但模糊化、弱化寂静源质在其中起到的主导作用和那些过于玄奥的“共鸣”体验。

她开始叙述，语速平缓，带着回忆的质感：

“接近‘漂泊者号’时，最先感觉到的是空间的‘粘滞’和‘不均匀’。不是通过仪器，而是通过飞船的响应和……一种皮肤下的轻微刺麻感。像是航行在密度不断变化的水中。”

“进入前哨站后，失压、黑暗、寒冷是主要的物理感受。但空气中……有一种很难形容的‘压力’，不是气压，更像是一种低频的、持续的振动，通过固体结构传递过来，让牙齿有点发酸。某些区域走过时，会有短暂的失重或增重错觉，方向感也会偶尔混乱一刹那。”

“在主控制室，尝试与系统交互时，除了视觉和听觉接收到的信息，有一种……强烈的‘被注视’感，来自那个站长的记录AI，它似乎在进行某种非常规的深度扫描。当它最终授予权限时，我感觉到一种……‘如释重负’的情绪传递，虽然很微弱，更像是我的主观投射，但很清晰。”

“最关键的是接近稳定锚和触发跳跃的过程。”静笙在这里尤为谨慎地措辞，“当稳定锚功率被临时降低时，整个空间的‘振动’频率和强度陡然升高。不是声音，而是一种全身都能感受到的、仿佛站在巨大引擎旁边的‘共鸣’。视野里的光线出现短暂的、水波状的扭曲和色散。有一种……‘张力’在积聚的感觉，像弓弦被慢慢拉满。”

“执行跳跃的瞬间，撕扯感比常规跳跃强，但方向非常‘明确’，像是被一股柔和但无可抗拒的力量‘引导’着穿过一条狭窄的隧道。在穿过那个临时撕开的空间裂隙时，有过极短的（可能不足百分之一秒）的感官剥离，然后是一种……奇特的‘寂静’。不是没有声音，而是所有的背景噪音、振动感、甚至对自身躯体的部分感觉，都被短暂地‘过滤’或‘抚平’了。随后恢复正常，但那种极度‘洁净’的感知残留了一两秒。这可能是高度有序的空间引导造成的暂时性感官适应。”

她描述的“空间粘滞”、“低频振动”、“被注视感”、“张力积聚”、“引导感”以及穿越时的“过滤式寂静”，都是真实的体验，只是隐去了驱动这些感知的寂静源质核心作用，以及更深的与“混沌涡流”的法则层面“对抗”感。她将源质带来的清晰感知，部分归因于“敏锐的直觉”和“特殊环境下的感官适应”。

叙述完毕，通讯频道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对方似乎在分析、记录、比对。

“描述中包含大量主观感知术语及隐喻，”电子合成音最终响起，“但仍具备一定的分析价值和交叉验证可能性。尤其是关于‘引导性跳跃’和‘过滤式寂静’的体验细节，与少数涉及高精度空间操控的记录存在模糊对应。交易完成。”

对方的语气听不出满意与否，只有纯粹的事务性。

“基于此次交易及你表现出的信息价值与‘特质’，你的档案已被标记为‘二级观察对象，潜在信息源/异常关联体’。”电子合成音继续说道，“未来，你可能会收到其他‘观察者’成员的接触提议，形式与内容不定。你有权拒绝，但持续的、有价值的互动可能为你带来更多类似今日的信息回报。此外，作为此次交易附赠信息：根据非公开模型推算，‘尘霾星云’外围你感兴趣区域的异常活动频率，在过去三十天内呈微弱上升趋势。谨慎行动。”

“通讯结束。”

指示灯熄灭，通讯彻底中断。

静笙缓缓吐出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微微浸湿。这场交易，她感觉自己走在一条极细的钢丝上，两边都是未知的深渊。但收获也是巨大的。那三份异常报告，特别是C-55与“枯萎绿洲”的关联，几乎将她的目标从“大致方向”缩小到了一个“嫌疑区域”。

“二级观察对象”……这意味着她正式进入了“观察者”这个神秘组织的视野。未来是福是祸，难以预料。但至少目前，他们似乎更倾向于“观察”和“交易”，而非直接的敌对或掠夺。

她看了看时间，距离矿艇改装完成还有几个小时。她强迫自己休息，尽管大脑仍在反复回放刚才的交易细节和分析那些异常报告。

几小时后，她退掉休息舱，再次来到改装铺。疤脸男人已经完成了工作，正用一块油腻的布擦拭着工具。矿艇的外表看不出太大变化，但内部面板上多了几个新的控制选项和指示灯。

“搞定了。”疤脸男人递给她一个简陋的数据板，“这是升级组件的简要说明和操作指南。隐匿系统别指望太高，关键时刻能争取几秒就不错了。传感器还行，对能量异常和微弱空间扰动的灵敏度确实提高了。尾款？”

静笙将之前承诺的、关于海盗藏匿点活动规律的分析报告（她利用等待时间进一步完善了）传输给他，并额外支付了一点从莉娜那里换来的备用零件作为“加急费”。

疤脸男人检查了一下报告，点点头，没多说什么，示意她可以开走了。

静笙坐进驾驶舱，熟悉着新的控制系统。升级后的传感器反馈果然更加细腻，对周围空间的能量流动和微弱的辐射异常都有了更清晰的读数。她测试了一下“幻影I型”遮蔽场，艇身周围泛起一层几乎不可见的、让光线轻微扭曲的薄幕，能量读数也确实被压低了一个档次，但正如疤脸男人所说，这只能骗过粗心的观察者。

她启动矿艇，缓缓驶离“漫游者之家”的泊位。贸易站在身后逐渐缩小，重新融入那片由小行星构成的、顽强的发光群落中。

进入常规航行后，她立刻将“观察者”提供的三份异常报告的方位信息，与莉娜给出的“枯萎绿洲”大致坐标区域，以及自己感应到的“生命”脉动方向，一起输入导航系统，进行综合比对和航线优化。

最终，她设定了一条迂回但相对安全的航线：首先前往报告C-55与“枯萎绿洲”传闻区域重叠度最高的那个扇区（θ=195度附近），但同时保持对报告A-773和B-122提及区域的远程监控。她将采用间歇性启动隐匿场、并频繁进行小幅随机航向调整的方式行进，以降低被追踪或伏击的概率。

矿艇引擎低鸣，载着她，一头扎进了前往“尘霾星云”外围的深邃航道。

航程再次开始，但这一次，静笙的心态已然不同。她不再是那个刚刚失去一切、茫然失措的逃亡者。她拥有了更明确的线索、升级过的工具、对潜在威胁（腐渊扩散迹象、观察者）的更清晰认知，以及……一份越发沉静坚韧的决心。

她摊开手掌，金白色的纹路在驾驶舱昏暗的光线下流转。她望向观察窗外，那片逐渐被前方弥漫的星尘所遮蔽的星空。

玄渊，我离答案，又近了一步。

而在这片充满低语、回响、异常与诡谲光影的宇宙中，她这艘孤独的“静默回声号”，正坚定地驶向那片蕴藏着生命奥秘与未知危险的“尘霾”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