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尘霾深处
航行日志,标准时间标记,进入“尘霾星云”外围第七日。
“静默回声号”如同一条潜入浑水的鱼,在弥漫着淡紫色与铁锈色辉光的星际尘埃中缓缓穿行。可见度极低,常规光学观测窗口外是永恒的、缓慢翻涌的雾霭,只有远程传感器和升级后的频谱分析仪,勾勒出这片混沌疆域的轮廓。
静笙已将航行模式调整为近乎潜行。主引擎功率降至最低,仅靠姿态调节器和惰性推进维持航向。升级后的传感器阵列全功率运转,像敏锐的触须,探知着周围每一点能量涟漪和空间畸变。艇身外,那层薄薄的“幻影I型”遮蔽场持续开启,在尘埃背景辐射的掩护下,将矿艇的存在感压至最低。
即便如此,环境本身的恶意已足够致命。
无处不在的高能辐射撞击着矿艇的防护罩,发出持续不断的、细微的嘶嘶声,如同亿万只毒虫在啃噬金属。防护罩的能量读数在以比预期更快的速度缓慢下降。尘埃颗粒虽小,但浓度惊人,偶尔撞击在观察窗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留下几乎看不见的微小划痕。
更麻烦的是导航。浓密的尘埃严重干扰了常规的星光定位和远程信标信号。静笙不得不高度依赖惯性导航和主动式脉冲探测,但这又会增加能量消耗和被探测的风险。她仿佛在粘稠的、带电的墨汁中盲目前行,唯一的光源是仪表盘上闪烁的各色指示灯和她掌心那稳定脉动的金白纹路。
根据“观察者”提供的坐标和莉娜的情报,她正沿着方位角θ=195度的扇区,小心翼翼地深入。目标区域被标记为“可能的‘枯萎绿洲’关联区及C-55信号捕获点”。
最初的几天,除了恶劣的环境,一切“正常”——如果这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能算正常的话。传感器捕捉到的,主要是尘埃云本身的电磁噪声、背景辐射的涨落,以及远处可能存在的、被严重衰减的脉冲星信号。
但从第五天开始,异常出现了。
首先是被她标注为“A类特征”的读数——一种间歇性的、低频的空间重力涟漪,伴随着偶尔跳动的、非热性的深紫色辐射尖峰。这与报告A-773的描述高度吻合。每当这种涟漪扫过矿艇,静笙都能感到一种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感”,仿佛空间本身在生涩地蠕动。更令她警惕的是,在涟漪过后,传感器总能检测到极其微量的、残留的“侵蚀性谐波”,像某种粘稠的能量污渍,缓慢地消散在尘埃中。腐渊污染的弱化版?还是某种未知的能量武器在漫长岁月后仍在“渗漏”?
她谨慎地记录下每一次A类异常出现的时间、强度和方位,并调整航线,尽量避开涟漪最强烈的区域。这些区域往往也是尘埃浓度和辐射水平骤增的地方,像是这片星云“伤口”上正在溃烂的脓点。
接着,在第六天,她遭遇了第一次“B类特征”体验。
那并非传感器直接捕捉到的强烈信号,而是一种……感觉上的“失准”。当时矿艇正穿过一片看似平静的尘埃团,突然,惯性导航系统的数值出现了短暂的、无法解释的微小漂移,随后自动校准。几乎同时,静笙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并非生理上的,更像是认知上的短暂“卡顿”——她对艇身速度和方向的直觉判断,与仪表读数出现了不到半秒的脱节。而当她集中精神去感知周围的空间时,一种奇特的“稀薄感”传来,仿佛那片区域的“存在密度”被暂时稀释了,连尘埃颗粒的运动轨迹都显得比别处更“轻飘”、更“不确定”。
“法则疲软区……”她立刻想到了报告B-122的描述。没有剧烈的能量爆发,没有肉眼可见的异象,只有最根本的物理规则出现了微不足道、却令人心底发寒的松动。她迅速让矿艇加速离开了那片区域,并在航行日志里用红色标记了坐标。这种影响对精密仪器和依赖直觉的生命的潜在危害,可能比A类的能量侵蚀更隐蔽、更致命。
而现在,第七天,她终于捕捉到了那个她最关心,也最微弱的信号——“C类特征”。
当时,矿艇正小心翼翼地从一片A类涟漪区的边缘滑过。突然,升级后的高敏能量接收器,在一个极其狭窄的频段内,捕捉到一段持续时间不足0.5秒的、杂乱无章的能量脉冲碎片。脉冲强度弱得几乎淹没在背景噪音里,若非传感器专门优化过,根本不可能被发现。
静笙立刻调取并分析这段碎片。信息熵极高,完全无法解码。但当她将寂静源质的力量微微灌注到分析程序中,尝试去“感受”而非“解读”这段脉冲时,一种清晰的、带着强烈“衰减”与“干涸”意味的“回响”传入她的感知。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意象——一片在无尽荒漠中顽强挺立、却因根系触及不到水源而叶片蜷曲、逐渐失去光泽的古老植物;一颗仍在微弱跳动、但每一次搏动都更显乏力的心脏。
生命衰变末期。
与报告C-55的描述,以及她自身对“生命”脉动的感应,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而且,信号来源的方向,就在前方偏左约十五度,距离似乎并不遥远!
找到了!
静笙精神一振,但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信号如此微弱且不稳定,说明源头要么极度隐蔽,要么本身就处在极不稳定的状态。而且,它出现在A类异常区的边缘,这意味着接近它必须穿过或绕过那片危险的“污染”区域。
她仔细规划路线。A类涟漪区像一片不规则的、缓慢脉动的暗礁带。她需要找到一条缝隙,或者从上方(相对于她的航向平面)迂回过去。传感器显示,上方区域的尘埃浓度稍低,但辐射读数更高,并且有零星的B类“稀薄感”区域分布。
权衡之后,她选择了上方迂回路线。辐射可以通过加强护盾和缩短暴露时间来应对,B类区域只要快速通过,影响应该有限。而直接穿越A类区域,那持续的侵蚀性谐波可能对矿艇系统和她的感知都造成不可预料的污染。
矿艇开始爬升,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对抗着尘埃带来的阻力。护盾的能耗指示条开始加速下降。静笙密切监控着辐射水平和空间稳定度读数。
就在她即将越过A类区域最高点,准备下降接近信号源时,异变突生!
矿艇右侧的一片原本平静的尘埃云,毫无征兆地剧烈翻涌起来!不是自然流动,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动。紧接着,一道惨白色的、不带任何热量的光束,如同毒蛇吐信,毫无声息地从翻涌的尘埃中射出,直击矿艇!
“敌袭!”
静笙的神经瞬间绷紧到极致!几乎是本能反应,她猛拉操纵杆,矿艇做出一个极其勉强的侧向翻滚!惨白光束擦着护盾边缘掠过,被击中的部位瞬间爆开一团刺眼的电火花,护盾强度骤降30%!同时,一股冰冷、混乱、带着强烈否定意味的精神冲击,顺着被击中的护盾缝隙渗入,直刺静笙的意识!
“呃!”她闷哼一声,眼前瞬间闪过破碎的、充满恶意的混乱画面,耳中(或者说意识中)响起尖锐的嘶鸣。是腐渊!虽然能量形式与她之前遇到的略有不同,更偏向“精神侵蚀”和“能量中和”,但那核心的“否定”与“吞噬”特质如出一辙!
攻击并非来自一个明确的“敌人”。那片翻涌的尘埃中,隐约可见几个扭曲的、介于实体与能量体之间的暗影,它们没有固定形态,像是被污染的空间本身凝聚成的恶念。是腐渊的衍生体?还是被A类异常长期侵蚀后产生的某种“本土化”怪物?
没有时间思考!第二道、第三道惨白光束接踵而至!同时,矿艇的传感器发出尖锐警报——下方A类区域的涟漪突然加剧,数道粘稠的、暗紫色的能量流如同触手般向上蔓延,试图缠绕矿艇!
前有埋伏,下有追兵!
静笙眼神一厉,将恐惧和混乱强行压入心底。她不再试图完全规避,而是将引擎功率猛然推至超载状态(短时间内会严重损耗引擎寿命)!矿艇如同受惊的箭鱼,猛地向前上方窜去!
“幻影I型,最大功率!干扰弹,全向发射!”
遮蔽场发生器发出过载的嗡鸣,艇身的光学扭曲达到极限。同时,数颗用于干扰传感器和能量追踪的廉价干扰弹从艇身四处射出,爆开一团团混乱的能量云和金属碎片。
这短暂而激烈的干扰起到了效果。射来的光束出现了瞬间的迟疑和散射,下方蔓延的能量触手也似乎失去了精确的目标。矿艇险之又险地从光束和触手的缝隙中穿过,护盾又承受了几次擦击,强度已经跌破50%危险线,艇身多处传来结构应力警报。
但静笙没有停下。她将航向死死锁定在C类信号来源的方向,将剩余的能源疯狂注入推进系统。矿艇拖着不时爆出电火花的尾迹,如同流星般撞向前方更加浓密、但也可能隐藏着唯一生路的尘埃迷雾。
身后的追兵——那些暗影和能量触手——在追出一段距离后,似乎受到了某种限制,或者对离开A类异常核心区有所忌惮,速度慢了下来,最终不甘地隐没在翻涌的尘埃之后。
静笙不敢有丝毫松懈,直到矿艇彻底没入一片极其浓厚、连传感器都严重衰减的尘埃屏障,身后的威胁信号完全消失,她才将引擎功率缓缓降低至安全阈值。
驾驶舱内一片狼藉,多个系统面板闪烁着红色或黄色的故障指示。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不正常的嘶嘶声,主控电脑正在艰难地重新校准因剧烈机动和能量冲击而紊乱的导航数据。她自己的太阳穴也在突突跳动,腐渊精神冲击的残余影响像冰冷的针一样刺着神经。
但她成功了。她穿过了封锁,进入了信号源所在的更深层区域。
这里的环境更加极端。尘埃浓得如同固体,辐射强度高到护盾发出持续的、哀鸣般的过载警报。能见度几乎为零,传感器也受到了极大压制,只能探测到极近距离的情况。
然而,在这片绝地的中心,静笙的感知,以及矿艇那残存的、对特定生命频率敏感的接收器,同时捕捉到了那个信号——
不再是微弱的脉冲碎片。
而是一种稳定的、持续的、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却始终不肯熄灭的……
生命脉动。
低沉,缓慢,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干渴,却又带着一种扎根于绝望深处的、令人动容的顽强。
它就在前面,很近很近。
静笙修复着最基本的航行控制,让矿艇以最低速度,如同盲人探路般,朝着那脉动的核心,一点一点地靠近。
尘埃渐渐稀薄,不是散开,而是仿佛被某种力量排斥在外。一个模糊的、半球形的轮廓在前方显现,内部隐约透出黯淡的、非自然的光。
矿艇艰难地“挤”过了最后一层尘埃帷幕。
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大约直径一公里左右的、近乎完美的球形空间。空间的“壁”并非实体,而是一层微微发光、不断缓慢流转的淡绿色能量薄膜,将外部致命的尘埃和辐射顽强地隔绝在外。薄膜的光芒非常黯淡,许多地方明显稀薄、不稳定,甚至出现了细微的破损,不断有外部的尘埃和辐射丝丝缕缕地渗入。
而在这层脆弱屏障的保护下,是一片令人心碎的场景。
地面并非土壤,而是某种灰白色的、布满龟裂的矿物基质。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稀疏地生长着一些植物。它们形态怪异,主干扭曲如挣扎的手臂,叶片细小、厚实、边缘卷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绿色或暗紫色,表面覆盖着类似结晶的析出物。一些矮小的、类似灌木的结构已经完全枯死,化为了惨白的硅化骨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类似于臭氧和腐烂植物混合的苦涩气味。
在球形空间的中央,生长着一株最为高大、但也最为苍老的“树”。它约有十米高,主干如同拧在一起的灰色巨缆,树皮剥落,露出下面闪烁着微弱磷光的内部结构。它的树冠稀稀拉拉,仅存的几片“叶子”如同透明的、布满裂纹的薄水晶,几乎不再进行光合作用。而在树干离地约三米处,深深嵌着一块拳头大小、不规则的多面体晶体。
那晶体呈现出一种极其纯净、充满生机的翠绿色,但在翠绿的核心,却缠绕着丝丝缕缕枯败的灰黄色纹路,如同侵入血脉的毒素。晶体本身散发着稳定而强大的生命能量波动(正是这波动形成了保护薄膜),但那灰黄纹路却在不断地“吮吸”、“腐蚀”着这股能量,并将其转化为某种惰性的、死亡的物质,顺着树干的“脉络”向下扩散,导致这棵巨树乃至整个微型生态圈都在缓慢地步入死亡。
这就是“枯萎绿洲”。不,更准确地说,是“正在枯萎的生命圣所”。
那翠绿晶体,无疑就是“生命源质”的碎片或衍生物!但它被污染了,被那种灰黄色的、带着强烈“衰竭”与“熵增”特性的能量侵蚀了!这或许就是它发出“衰变”信号的原因。
静笙将矿艇缓缓降落在龟裂的地面上,关闭了大部分系统以节省能源。她走出舱门(这里居然有稀薄但可呼吸的空气,成分复杂),踩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仰望着那株濒死的巨树和其中挣扎的源质晶体。
她能“听”到它的痛苦呻吟,它的不甘挣扎,它对生命延续近乎本能的渴望,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对外来“纯净”力量的期盼。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干涩、仿佛树叶摩擦般的声音,直接在她的意识中响起,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一丝惊讶:
“一个……携带‘寂静’的孩子?还有……如此纯净的‘聆听’之力……你……不是那些‘收割者’……你为何……来到这……被遗忘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