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漫游者之家

第六十四章：漫游者之家

矿艇“静默回声号”的引擎低鸣着，像一头疲惫但警惕的野兽，缓缓滑入“漫游者之家”的标识空域。

这里并非行星轨道，也非大型空间站，而是一片被巧妙利用的小行星带稀疏区。数十颗大小不一的小行星被金属骨架连接、改造，构成了一个松散而有机的整体。有的小行星被掏空，露出内部灯火通明的舱室窗口；有的表面覆盖着太阳能帆板、通信阵列或简易的泊位；连接它们的廊桥和管道如同蛛网，闪烁着导航灯和维修指示灯的微光。整个复合体以一种缓慢但稳定的方式，围绕着一颗暗淡的红矮星公转，像是一群互相依偎、在深海中发光的怪异生物。

没有统一的建筑风格，没有光鲜的外表，只有实用主义拼凑出的顽强生命力。这就是“漫游者之家”，边缘星域旅行者、勘探者、拾荒者以及各种不愿或不能融入主流社会者的临时港湾与交易节点。

静笙按照接收到的引导信号，将矿艇驶向一个标注着“外来舰船临时泊位—D区”的、如同巨型金属鸟笼般的结构。泊位管理员——一个声音粗粝、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合成音——指示她停靠，并告知了基础费用（以通用能源单元或等值货物结算）和贸易站的基本规则：禁止在公共区域使用致命武力；交易自负盈亏；情报买卖风险自担；以及，最重要的是——“别惹麻烦，也别被人惹出麻烦。”

矿艇的磁力锁与泊位对接，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静笙检查了随身物品：一些从“漂泊者号”带来的低纯度虚空凝晶样本（用不起眼的容器装着）、几块备用能源（标准型号）、必要的工具、数据板，以及最重要的——那份深植于意识中的源质感应和记忆。她穿上了一件带兜帽的陈旧勘探外套，尽可能遮掩身形和面容，将装着凝晶样本的小包背在身上。

闸门打开，一股混合着金属锈蚀、循环空气的臭氧味、食物香料、机油以及……各种各样生命体气息的复杂味道扑面而来。声音也随之涌入——并非绝对的喧闹，而是一种低沉的、持续的嗡嗡声，夹杂着远处隐约的交谈、机械运转、货物搬运以及某种不知来源的、节奏单调的背景音乐。

通道并不宽敞，墙壁上覆盖着层层叠叠的涂鸦、过期通告和粗糙的指示牌。形形色色的“人”与她擦肩而过：有穿着厚重作业服、身上带着矿物粉尘的勘探者；有肢体经过明显机械改造、眼神警惕的拾荒者；有披着斗篷、看不清面目的行商；甚至还有两个身材矮壮、皮肤如同粗糙岩石般的异星种族成员，用低沉喉音交谈着走过。这里的气氛谈不上友好，但也并非纯粹的敌意，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基于实用主义的冷漠与互相观察。

静笙压低兜帽，按照指示牌，朝着核心交易区走去。她的寂静源质在此刻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帮她过滤掉一些过于杂乱的精神“噪音”——那些强烈的欲望、焦虑、疲惫的情绪波动。但同时，她也更加敏锐地感知到一些“异常”的、细碎的东西：某个角落里传来一阵短暂而混乱的“空间颤音”，仿佛信号不良的广播；一个路过的生物身上散发出极其微弱的、令人不适的“腐朽回响”，与腐渊污染有些相似但又不完全一样；远处某个摊位，一件古老器物静静躺着，表面萦绕着几乎消散的“时光尘埃”……

科沃兹提到的“空间低语”和异常，在这里似乎以更具体、更琐碎的形式存在着。

她先找到了一家看起来还算正规的通用补给店，用少量标准能源单元换取了矿艇所需的基础维生补给（水、空气过滤芯、合成营养膏）和一份最新的、覆盖附近数个星域的民用星图更新包。店主是个独眼的老人，话不多，交易干脆，没有多问。

接着，她需要处理那些虚空凝晶样本，并尝试获取更有价值的信息。她来到标有“矿物、稀有物质及古董回收”的区域。这里摊位更多，也更杂乱。她谨慎地观察了一会儿，选择了一个摊位——摊主是一个戴着多功能工程目镜、正在调试一件精密仪器的中年女性，她的摊位相对整洁，摆放的物品也更有技术感，不像一些纯粹堆满破铜烂铁的摊位。

静笙走上前，将装有样本的小包放在摊位上打开。

女摊主停下手中的活，抬起目镜看了她一眼，目光锐利。她拿起一块凝晶，用自带的小型扫描仪仔细检查。“‘漂泊者号’出品，低纯度，带有轻微的空间畸变辐照残留。品相一般，能量活性衰减明显。”她的声音平淡专业，“这种货色，研究机构看不上，常规工业用又嫌不稳定。只有一些搞冷门实验的疯子，或者想赌一把的改装师可能会感兴趣。按这里的行情，这一包，最多换两个标准能源单元，或者等值的非管制零件。”

价格很低，但评价中肯。静笙点点头，表示接受。但她没有立即完成交易，而是用手指在摊位的金属台面上，轻轻敲击出了一段简短的、从“漂泊者号”航行日志中摘出的、关于空间涡流早期波动特征的数据频率编码（非核心机密，更像是一种识别“知情者”的暗号）。

女摊主的动作微微一顿。她重新打量了一下静笙，目光中的审视意味更浓了。“你进去过？还活着出来了？”她压低声音，“还看了日志？”

静笙轻轻点头，同样压低声音：“我需要信息。关于‘空间低语’的最新报告，越具体越好。还有，关于一个可能被称为‘生命绿洲’、‘濒死花园’或类似称呼的地方的传闻或坐标。作为交换，除了这些凝晶，我可以提供‘漂泊者号’内部部分尚存结构的安全通道示意图（她凭记忆绘制的简化版），以及涡流当前周期性活跃的粗略时间模型（基于日志推算）。” 这些都是对她已无用处，但对特定人群可能有价值的信息。

女摊主眯起眼睛，权衡着。显然，静笙提供的交换物，比那包凝晶本身更有吸引力，尤其是对于她这种似乎对异常空间现象有兴趣的技术人员。

“有点意思。”女摊主将目镜推回正常位置，“我叫莉娜，偶尔也做点情报掮客的活儿，如果你以后还有‘硬货’的话。‘空间低语’……最近几个月，传闻越来越多。不只是‘漂泊者号’那种有明确根源的。很多偏远航线、甚至是一些已开发星系的边缘，都报告了奇怪的传感器读数、通讯干扰，甚至船员产生幻听、看到无法解释的光影。主流机构说是‘集体癔症’或‘未知自然现象’，但我知道几个靠谱的独立观察员，他们记录到的能量谱非常……‘不自然’，带有某种‘侵蚀性’的谐波。我这里有几份去除了个人标识的匿名报告摘要，可以给你。至于收费……”她看了看那包凝晶和静笙承诺的图纸模型，“就用你刚才说的交换吧。图纸和模型要详细点。”

“可以。”静笙同意。

莉娜动作麻利地完成凝晶的交易（折算成了一些静笙可能用得上的通用工具和备用零件），然后从一个加密数据存储体中，将几份报告摘要传输到静笙的数据板上。同时，静笙也凭记忆绘制了示意图并推算了模型，发送过去。

“关于‘生命绿洲’……”莉娜一边检查静笙发来的资料，一边思索着，“这个说法太模糊。不过，我倒是听说过一个有点关联的、更具体的传闻——大概半年前，有一支小型生态考察队，在‘尘霾星云’外围的某个荒芜行星系，声称发现了一个‘违背常理’的微型生态圈。据说在一片绝对不具备生命条件的放射性沙漠深处，存在一个直径不到一公里的区域，里面生长着一些从未见过的、极度耐逆的植物，甚至还有微小的、类似昆虫的硅基生物活动。但那个生态圈极其脆弱，考察队刚带回初步样本，就听说那个区域因为未知原因突然‘枯萎’了，所有生命迹象在几天内消失殆尽。考察队也解散了，资料据说被某个大型生物科技企业收购封存。坐标嘛……我记得大概在……”她在自己的星图上标出了一个大概区域，发送给静笙。这个区域，与静笙感应到的“生命”脉动方向，偏差在可接受范围内，且比“边缘哨站-γ”近得多。

这无疑是一条极其珍贵的线索！

“谢谢。”静笙真诚地表示感谢。

“公平交易而已。”莉娜摆摆手，随即又压低声音，“另外，免费送你一条消息。最近贸易站里，‘观察者’的人似乎比平时活跃。他们对所有新来的、尤其是身上带着‘特别痕迹’（比如高强度空间跳跃残留辐射，或者像你这种……气质特别的）很感兴趣。你刚才和我交易的信息，虽然不算顶级机密，但也可能引起他们注意。自己小心点。”

静笙心中一凛，点头记下。

离开莉娜的摊位，静笙觉得此行主要目标已基本达成。她决定再去看看能否为矿艇做点小的升级或加强。她找到一家招牌上画着齿轮和闪电标志的“个性化改装与维修铺”。

铺子里堆满了各种零件和设备，一个身材魁梧、双臂都是义体、脸上带疤的光头男人正在焊接着什么，火花四溅。

静笙说明来意：希望加强矿艇的被动传感器灵敏度（便于提前发现威胁），以及加装一套最基本的、非致命的隐匿系统（能短暂降低能量信号特征和光学反射）。

疤脸男人听完，打量了一下她和她的矿艇型号，报了一个价：“传感器升级，用二手但性能可靠的军转民部件，能提升约30%有效探测距离和频谱分析能力。隐匿系统……给你装一套‘幻影’I型应急遮蔽场发生器，效果一般，只能骗过粗扫和远距离观测，近距离或者专业扫描一下就穿帮，而且耗能不小，持续不了几分钟。两样加起来，算你……五个标准能源单元，或者等值的稀有金属或高价值数据。”

价格不菲。静笙思考了一下，取出剩下的备用能源单元，又加上从莉娜那里换来的部分零件：“这些作为定金。我需要你优先处理，并且保证质量。完成后，我可以再提供一份关于附近两个已知、但未公开的小型海盗藏匿点活动规律的分析报告（基于她从星图和零星信息中推导的猜测）作为尾款的一部分。”

疤脸男人掂量了一下零件，又看了看静笙——这个看似年轻的独行女子，谈吐和交易方式却老练而特别。他咧开嘴，露出金属牙齿：“有点意思。行，这单我接了。报告要详细点，我可不想被糊弄。明天这个时候来取船。”

离开改装铺，静笙感到一阵疲惫，但内心充实了不少。她回到了矿艇停泊的D区。在进入艇内前，她习惯性地用升级前的传感器和自身感知，对周围进行了最后一次扫描。

一切似乎正常。但就在她即将打开舱门时，寂静源质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协调的“颤动”。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被“注视”的感觉，而且这种注视带有某种非生物的、解析般的冰冷感。

她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毫无察觉地打开舱门，进入，锁死。但背靠舱门的瞬间，她的心跳微微加速。

“观察者”……还是被盯上了吗？

她走到驾驶座，调出泊位周围的监控记录（贸易站提供的基础外部监视画面，分辨率很低）。回放显示，在她离开矿艇期间，似乎有一个模糊的、穿着常见工装服的身影，在不远处的廊桥阴影里停留了比常人稍久的时间，但并未靠近，也没有任何可疑动作。

无法确定。但宁可信其有。

她看了看时间。距离矿艇改装完成还有近一天。她需要找个地方度过这段时间，但又不能离艇太远。贸易站有提供付费的临时休息舱，虽然简陋但胜在相对私密和安全。

她带上必要物品，再次离开矿艇，前往休息舱区域。途中，她刻意绕了点路，穿过更加拥挤嘈杂的饮食区。各种气味和声音混杂，反而能提供更好的掩护。她选了一个靠近通道出口、不起眼的小休息舱，支付了费用。

狭小的舱室内只有一张简易床铺和一个固定桌椅。她锁好门，坐在床边，终于能稍微放松一直紧绷的神经。

她调出莉娜给她的报告摘要，仔细阅读。那些关于“空间低语”的描述，虽然来自不同地点、不同观察者，但一些核心特征逐渐浮现：影响感官（尤其是听觉和幻觉）、干扰能量场、有时伴随物理参数的微小畸变……这越来越让她联想到腐渊的侵蚀方式，只是强度似乎弱得多，更像是一种“渗透”或“回声”。

裂痕的影响，果然在扩散。宇宙这个“病人”，病症正在变得多样化、弥散化。

她又看了看莉娜提供的那个关于“枯萎绿洲”的坐标。尘霾星云外围……那是一片已知的辐射强烈、星际尘埃浓密的区域，航行条件恶劣。但如果那里真的存在过，甚至可能仍然以某种形式存在着与“生命”本源相关的东西……

掌心，那与生命脉动的共鸣，似乎因为有了更明确的目标指向，而变得稍稍清晰、坚定了一丝。

她闭上眼，在绝对的寂静中（休息舱的隔音尚可），尝试再次去“聆听”。除了那熟悉的生命脉动，那些破碎的秩序节拍、混沌湍流、时光流逝感依旧模糊。但这一次，她似乎还感应到了另一种极其遥远、几乎与背景星光融为一体的……“温暖”？一种恒定、无私、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光”的意向？

是“光明”本源吗？它又在何方？

信息依然不足，道路依然漫长。

但至少，在这“漫游者之家”，她获得了补给、信息、线索，并为下一步的航行做了初步准备。她也更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个宇宙的复杂与喧嚣，以及潜藏在其下的、源自裂痕的细微病变。

明天，拿到改装好的矿艇，她就该离开这里，朝着“尘霾星云”的方向出发了。

就在她规划航线时，休息舱那简陋的通讯面板，突然亮起了一个陌生的请求接入指示灯，没有附带任何身份信息。

静笙的心猛地一提。她盯着那闪烁的指示灯，没有立刻回应。

会是谁？科沃兹？莉娜？改装铺的疤脸男人？还是……“观察者”？

指示灯耐心地闪烁着，仿佛知道她在里面。

静笙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伸出手，按下了接听键。

但她没有先开口。

通讯频道里，先是一阵细微的电流声，然后，一个经过明显变声处理、无法分辨性别和年龄的电子合成音，用一种平缓到诡异的语调，响起：

“‘静默回声’……或者，你更喜欢的其他称呼？我们注意到你在‘漂泊者号’的进出记录，以及刚才与‘情报员莉娜’的交易内容。你对异常空间现象和特定生命迹象的兴趣……令人玩味。”

“我们并无直接恶意。我们只对‘知识’与‘现象’本身感兴趣。我们相信，你持有的某些‘信息’或‘特质’，可能有助于理解当前星域日益增多的……‘不和谐音’。”

“我们提议进行一次有限的信息交换。你可以询问一个我们可能知道答案的问题，范围限于：已知星域内的异常现象记录、失落文明遗迹的潜在坐标、或特定能量特征溯源。作为回报，我们需要你真实描述你进入‘漂泊者号’核心区域并触发其稳定锚跳跃的……详细感官体验，特别是空间变化前后的所有感知细节，包括任何非物理性的‘感受’或‘印象’。”

“这是一个公平的提议。你有一次选择机会。接受，或者拒绝。如果拒绝，我们将停止此次接触，但会保留对你后续行动的……观察兴趣。”

“请在十分钟内，通过本频道回复‘同意’或‘拒绝’。仅此一次。”

通讯戛然而止。

静笙坐在寂静的休息舱里，只有通风系统低微的嗡嗡声。对方无疑是“观察者”，而且比她想象的更了解她的动向。他们的提议听起来“公平”，但索要的“感官体验”描述，很可能暴露她与寂静源质相关的特殊感知能力，风险未知。

但一个“可能知道答案的问题”……这个机会同样珍贵。她有很多问题：关于其他源质更明确的位置？关于裂痕源头的最新迹象？关于玄渊“湮灭”后是否存在其他形式的痕迹？但这些问题要么太核心，对方未必知道或愿意回答；要么可能直接暴露她的终极目的。

她需要问一个既能获取有价值信息，又不会过度暴露自身，且可能在对方知识范围内的问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静笙凝视着通讯面板，脑海中思绪飞转。最终，在倒计时即将结束前，她做出了决定，对着麦克风，清晰地吐出一个词：

“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