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有声音。
不是风，不是雷，不是剑落山崩的巨响。是一下，又一下，缓慢地跳着——像被埋在冻土深处的心脏，隔着千层冰、万重雪，还在搏动。
澜夜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没有身体，没有痛觉，连呼吸都像是别人的。可那声音贴着他意识的边缘，轻轻敲，一下，又一下。不急，也不歇。像是在等他醒来，又像是怕他醒得太早。
记忆是碎的。
他看见苏墨站在雷光中央，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剑穿胸膛时，他没躲。反而向前一步，迎上去。骨头断裂的声音从体内炸开，血雾喷出，凝成冰晶，簌簌落下。皮肉焦黑，五脏化灰，经脉寸断。可他在笑。嘴角极轻地扬起，说了两个字：“别怕。”
然后，风一卷，人就散了。
残魄被玉佩吸住，缩进裂纹里，只剩一点微光，跳了一下，又一下。
澜夜跪在阵中，双手插在符文沟槽里，指节发白，抠着地面。他想喊，喉咙却撕不开。眼泪流干了，最后连哭都哭不出来。天地白茫茫，什么都没了。
画面断了。
他又沉下去。
直到胸口传来温热。
不是火，不是暖阳，是一种沉甸甸的、贴着心口的热度。像谁的手还按在那里，不肯松开。他终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冷，刺骨地冷。寒气从四肢百骸往骨头缝里钻，额角结着血冰，风吹过，灰烬扑在脸上，像针扎。
他动不了。
但那心跳声越来越清晰。
不是他的。
是玉佩里的。
他猛地睁眼。
赤瞳一闪，随即剧烈咳嗽。嘴里涌出冰渣混着血，砸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他喘着，胸口起伏，视线模糊，只能看见头顶灰蒙蒙的天，屋顶塌了，梁柱歪斜，像巨兽的肋骨。
他想撑起来。
手刚一用力，整条手臂就像被刀割过。魔脉断裂的地方传来撕裂般的痛，仿佛有无数细刃在经络里来回拉扯。他咬牙，指甲抠进焦土，一寸一寸把自己往上推。肩膀撞到一块碎石，疼得眼前发黑，但他没停。
终于坐起。
胸口那枚玉佩还贴着，温热未散。他低头看去——碎成三片，裂纹纵横，像蛛网罩住中央那点幽蓝微光。光很弱，却在动，一下，一下，和他刚才听见的节奏一样。
他伸手，指尖颤抖地碰了碰。
光忽然跳了一下。
像是回应。
“能动就好。”
声音从旁边传来，沙哑，平静，没有情绪。
澜夜偏头。
灰袍人坐在断墙下，背靠着半截焦黑的梁柱。手里拿着一块干粮，啃了一口，又递过来。动作自然，像是他们已经这样坐了十年。
“不吃，就死在这。”
澜夜没接。
他盯着玉佩，声音哑得不像自己：“他死了。”
“魂没散。”灰袍人把干粮收回，慢条斯理地咽下，“只是被困。你不救，谁救？”
澜夜抬眼。
赤瞳直直盯住他，像要烧穿那张脸：“被困？在玉佩里？还是在我心里？你们正道之人，从来只信形骸，不信执念！”
灰袍人没动，眼神却沉了下去。
“我非正道。”他声音低了些，“若我是执法殿的人，你此刻已魂飞魄散，玉佩碾成粉，风都吹不回。”
他抬手，指向地面。
澜夜顺着看去——血阵残迹还在，沟槽断裂，符文残缺，但裂缝深处，隐约有黑纹游走，像活物在爬。
“这阵还能用。”灰袍人说，“但需引子——魔血入纹，可唤残魂共鸣。”
澜夜猛地戒备。
“魔血？”他冷笑，“你是要我重开魔瞳？那是走火入魔的开端！”
“你早就是魔了。”灰袍人嗤笑，目光扫过他额头的裂痕、颈侧暴起的青筋，“血脉、功法、执念，哪一样干净？装什么清高？”
澜夜怒极反笑，笑声里带着血沫：“那你呢？谁派你来的？玉琬婷？还是执法殿？监视我这个‘魔种’是否彻底失控？”
灰袍人没回答。
他沉默片刻，低头解下腰间木剑，轻轻放在膝上。
剑身老旧，无锋，剑穗褪色，缠着半截红线。他手指抚过剑柄——那里有一道旧划痕，深而利，形如断锁。
“我不是来杀你的。”他声音忽然低了，像在对谁说话，又像自言自语，“我是来……完成一个承诺。”
澜夜怔住。
他不认识这人，没见过这剑。可那道划痕——他见过。在苏墨的剑匣底层，压着一把断剑，剑柄上，也有一模一样的痕迹。
他猛地抓起地上一片碎玉，锋利边缘划过左腕。
血涌出，滴在玉佩上。
第一滴落下时，玉佩微光颤了颤。
第二滴渗入裂缝，地面忽然一震。
蛛网般的裂隙中，黑纹暴起，如活蛇窜出，沿着残阵沟槽疾速游走。空气嗡鸣，灵气扭曲，废墟上空卷起一道灰风。
玉佩微光暴涨。
幽蓝中透出一丝金芒，九道锁链虚影浮现，每一道尽头连着一枚碎玉，缓缓旋转。风中忽起低语，极轻，极远——
“……回来。”
澜夜浑身一震，抬头四顾。
“谁在说话？！”
风卷灰烬，那声音再度响起，清晰几分：
“……回来。”
——是苏墨的声音。
澜夜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他仰头，喉咙里发出嘶吼：“你要我回哪里？没有你的天灵宗，我不回！没有你的地方，我不去！你死了，我一个人活着算什么？你说过的……换我守你，可你现在在哪？！”
声音到最后几乎破音。
魔气自他体内暴走，赤瞳完全开启，瞳孔深处魔纹旋转。背后浮现出半人半兽的虚影——少年清瘦，另一侧鳞甲狰狞，额生第三目，瞳中星河流转。
地面魔纹疯狂蔓延，灵气屏障剧烈震荡，木剑嗡鸣震颤，剑穗红线泛起微光。
灰袍人猛然起身，木剑插入地面。
“你想让他白白牺牲？”
他声音不高，却像一盆冰水泼下。
“他逆天改命，不是为了看你疯魔，不是为了看你毁掉自己，是为了让你活！你懂不懂？”
澜夜喘着，虚影摇晃，赤瞳未闭。
“活？”他声音沙哑，“没有他，我活给谁看？”
“活给你自己看。”灰袍人盯着他，眼神锐利，“也活给他看。你以为他拼死护你，是让你在这儿哭着等死？”
风停了一瞬。
澜夜低头，看着胸前玉佩。
血还在滴，渗入裂缝，光芒渐稳，不再闪烁，而是持续跳动，如心跳同步。
他手指颤抖，轻轻抚过玉佩裂缝，喃喃：“这次换我守你了……你说过的。”
话音落下，玉佩微光轻轻闪了一下。
像是回应。
远处，山道之上。
风卷灰烬忽停。
一道青袍身影立于裂开的山门之外，腰悬执法令，手持追魔令，指尖符纸猎猎作响。他目光冷峻，扫向废墟深处，唇线紧绷。
灰袍人耳尖微动。
他缓缓抬头，望向山道方向。
右手轻抚剑穗红线，低语几不可闻：
“苏墨，你当年托我护的人，我找到了。”
风起。
灰雪再舞。
玉佩微光与远处执法令寒光交相辉映，一明一暗，一暖一冷，在废墟上空交织。
灰袍人不动。
木剑插在地，剑穗轻晃。
澜夜仍跪在血阵中央，指尖按着玉佩，呼吸微弱，却未再颤抖。
他知道——
人来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