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剑贯穿胸膛的瞬间,苏墨没有躲。
他向前踏了一步。
骨头断裂的声音在体内炸开,像冰层崩裂,沉闷而清晰。血雾从口鼻喷出,尚未落地便凝成细碎冰晶,簌簌坠落,混着灰烬铺在地面。皮肉焦黑翻卷,经脉寸寸断裂,五脏在雷火中化为灰烬。可他的嘴角动了动,极轻地向上扬起。
“澜夜……”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只剩气流擦过喉咙,“别怕。”
最后一个音节消散时,身体轰然溃散。
没有巨响,只有一声轻响,像烛火熄灭。血雾四溅,冰晶纷飞,残魄被阵眼玉佩猛然吸住,缩入其中,只余一点幽蓝微光,在裂纹间微微跳动。
静室已毁。
四根冰柱碎成粉末,寒玉床化为齑粉,屋顶塌陷,露出灰蒙天空。风裹着雪渣和灰烬灌入,扑在澜夜脸上,冷得刺骨。他跪在血阵中央,双手仍插在符文沟槽里,指尖血肉模糊,指节发白,死死抠住地面。
他看见了。
深渊魔瞳最后一次开启——画面里,苏墨化作灰烬,随风飘散。玉佩坠地,碎成三片。他自己跪在废墟中,无声嘶吼,眼泪流干,最后连哭都哭不出来。天地白茫茫,什么都没了。
神识撕裂,鼻腔涌出温热的血,顺着下巴滴进阵心。可他笑了。
笑声沙哑,断断续续,带着血沫。
“你要我活着……”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像梦话,“那你算什么?”
猛然抬头,赤瞳直刺门外那道残影。
“你死了,我一个人在这世上,算什么活法!”
话音未落,复合阵图轰然震颤。
地面裂开蛛网状缝隙,漆黑魔纹如活蛇窜出,缠绕《逆命续魂术》的符线,交织融合,最终形成一幅前所未见的阵图——中央是一只竖立的赤瞳,瞳孔深处旋转着星河般的光点,周围九道锁链缠绕,每一道尽头都连着一枚碎裂的玉佩。
澜夜的身体缓缓离地。
他悬在半空,双目爆血,衣袍无风自动。背后浮现出巨大虚影:半身为少年,清瘦单薄;半身为深渊巨兽,鳞甲狰狞,额生第三目,瞳中星河流转。一股不属于人世的气息冲出,魔血逆冲天际,与残存的魂火交融,化作一道血色光柱,直冲云霄。
第二波雷剑刚落,第三波已至。
整整三十六道,组成“诛邪剑阵”,剑尖齐指苏墨原先站立的位置。可就在雷剑即将触及地面的刹那,血色光柱猛然扩张,像一张巨口,将所有雷剑吞噬。雷光在光柱中扭曲、分解,最终化为纯粹能量,反哺回阵图。
锁链嗡鸣,赤瞳旋转加速。
玉琬婷站在云台,白衣染血。
她没动。
令旗垂落,指尖发颤。她望着那道冲天血柱,嘴唇微动,无声。十年前执法殿的那一幕浮现眼前——
“你纵容苏墨私藏魔种,可知罪?”
她当时答:“我以太上长老之名担保,此子有人心。”
可人心……真的能挡住天道吗?
袖中空荡。那枚融了她半生精血的玉符,早已无声坠入雪中,被灰烬覆盖。她甚至没察觉它是什么时候滑出去的。
风卷雪扑面,她闭上眼。
一滴泪滑落,顺着脸颊滚下,在下巴凝成冰珠,啪嗒落地。
她没擦。
只是轻声道:“苏墨……你若早懂分寸,何至于此。”
话音落下,诛邪剑阵彻底崩解。
三十六道雷剑在血光中寸寸断裂,化作流光消散。天空裂痕缓缓闭合,乌云退散,露出一角苍白的天。
天地失声。
玉虚峰主殿坍塌,梁柱断裂,瓦砾纷飞。寒玉床的碎片被气浪掀飞,插进远处山壁,像一支支黑色箭矢。方圆百里,积雪尽融,露出焦黑土地,又被血光染成暗红。
血柱渐敛。
澜夜从空中坠落,重重砸进血阵中央,激起一圈血雾。他趴在地上,气息微弱,浑身裂口遍布,像是被无形力量撕扯过。魔瞳闭合,赤纹隐去,额角冷汗混着血水流下,浸湿半边脸。
玉佩滚落在他掌心。
温热未散。
内里那缕残魂的微光,轻轻跳动,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
他用尽最后力气,将玉佩按在胸口,指尖颤抖。嘴角扬起一丝笑,极轻,极淡,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这次换我守你了。”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随即,意识沉入黑暗。
远处,山门结界出现一道裂痕。
风从裂缝灌入,吹动焦黑的幡旗。一道人影缓缓走来,脚步不急不缓,踏过碎石与血土。
那人穿着灰袍,袖口磨得发白,腰间别着一把旧木剑,剑穗褪色,缠着半截红线。脸上有道疤,从左眉划到右颊,深褐色,像是旧伤。
他走到废墟边缘,停下。
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最终落在血阵中央那个蜷缩的身影上。
没有惊讶,没有唏嘘。
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伸手探了探澜夜的鼻息。
“还活着。”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命真硬。”
然后,他看向那枚贴在澜夜胸口的玉佩。
幽蓝微光一闪,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轻轻颤了一下。
灰袍人盯着看了片刻,忽然笑了。
“苏墨……”他喃喃道,“你这傻子,还是老样子。”
说着,他解下腰间木剑,插进地面。
盘腿坐下,背靠断墙,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粮,咬了一口。
“我陪你等。”
风更大了。
灰烬雪卷成漩涡,在空中狂舞。
废墟深处,玉佩微光轻轻跳动,一下,又一下。
像在回应。
云台之上,玉琬婷终于睁开眼。
她望着那道冲天血柱消失的地方,久久未语。
令旗断口处,木刺参差。她低头看着,忽然觉得手冷。
风卷着灰烬扑在脸上,她没躲。
良久,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袖中空荡的位置。
那里曾经有一枚玉符,刻着“心安神宁”四字。
她从未告诉他,那四个字,是她年轻时亲手写的。
那时她还信,只要心安,便能神宁。
可如今,心不安,神也不宁。
她缓缓起身,白衣猎猎。
没有回头。
一步一步,走下云台。
台阶很长,积雪未化,她走得极慢。
走到一半,忽然停住。
风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呜咽。
像是谁在哭。
她顿了顿,继续往下走。
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渐渐被新落的灰烬覆盖。
废墟中,澜夜躺在血阵中央,呼吸微弱。
灰袍人坐在不远处,啃着干粮,时不时抬头看看天。
玉佩贴在他胸口,微光未熄。
忽然,那光轻轻闪了一下。
像是谁在里面,轻轻碰了碰。
澜夜的睫毛颤了颤。
没醒。
但手指,微微蜷了一下。
灰袍人停下咀嚼,看向玉佩。
“他在叫你。”他说。
然后,轻轻拍了拍澜夜的肩膀。
“别急。”
“他还活着。”
“这就够了。”
风卷着灰烬,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缓缓落下。
像一场未完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