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玉虚峰顶掠过,带着雪沫和铁锈味。
三日后,辰时初。
静室未启,门缝压着一层霜。屋内光线昏沉,四角冰晶灯的蓝光比往日暗了几分,像是被什么吸去了生气。墙壁上的符文阵列不再稳定流转,而是忽明忽暗,如同将熄的炭火,每一次闪烁都牵动空气中细微的震颤。
寒玉床前,血迹已干成黑斑。
苏墨仍盘坐原地,背脊挺直如剑,可肩头微微塌陷,显出几分疲惫。他闭着眼,呼吸极轻,仿佛一具凝固的雕像。玄色大氅早已褪去,只穿一件单薄的墨青里衣,袖口卷至小臂,露出的手腕青筋暴起,皮肤下隐隐泛着淡紫,那是寒毒入髓的征兆。
他没睡。一夜未合眼。
药炉在角落冒着残烟,鼎盖炸裂,碎片散落四周,褐色药汁泼洒在地面,混着冰碴结成硬块。原本该在子时完成的第三轮凝炼,因魔气暴动而中断。丹未成,反噬先至。
床上的人动了。
澜夜猛地抽搐,像被无形之手攥住心脏。眉心黑纹骤然浮现,由细线迅速蔓延成蛛网状,深紫脉络游走于皮下,仿佛有东西正从体内撕开血肉向上爬。体表温度瞬间飙升,寒玉床上凝结的薄霜“簌”地化作水汽蒸腾而起,又被四周冷气重新冻住,在床沿挂出一圈细小的冰凌。
符文阵嗡鸣加剧,光芒急闪,压制之力已达极限。
他睁眼。
瞳孔不再是少年常见的清澈黑,而是深不见底的紫,裂纹自中心放射而出,宛如深渊张口——“深渊魔瞳”开启。
剧痛贯穿神识。
不是刀割,是活生生把骨头拆开,再往骨髓里灌进熔化的铁水。
他想喊,喉咙却只能挤出嘶哑的呜咽。牙齿死死咬住下唇,裂口渗血,又被高温蒸发,留下一道焦痕。
视线模糊中,他看见苏墨抬手,掌心寒光涌动。
他知道那是什么。
《九渊凝霜诀》——以极寒镇压极热,用自身经脉为河道,引魔气入己身再行封印。
可这功法本就逆天而行,如今师尊经脉早已因连日运功布满裂痕,再强行催动,只会同归于尽。
“不……”他艰难启唇,声音破碎,“别……再……”
苏墨没听。
双掌贴上他胸腹,寒气如江河倒灌,直冲体内乱窜的魔血。刹那间,空气凝出冰晶,簌簌落下,砸在脸上如针扎。澜夜全身肌肉绷紧,弓身欲挣,却被一股无形之力死死按在玉床上。
寒与魔激烈对冲。
他体内像有两股洪流在撕扯,一边是灼烧五脏的滚烫魔气,一边是冻结经络的刺骨寒流。两种力量在他血脉中交战,每一次碰撞都让他眼前发黑,耳膜嗡鸣。
苏墨的脸色开始变化。
由苍白转为青灰,额角渗出的汗珠刚滑落就被冻成冰粒。指节发黑,那是寒毒攻心的征兆。喉间一甜,他咬牙压下,可鲜血仍从唇角溢出,顺着下巴滴落,正正落在澜夜颈侧。
温的。
还带着心跳的震颤。
澜夜瞳孔一缩。
那一滴血像烧红的钉子,狠狠钉进他眼里。他忽然不动了,连痛都忘了。
他盯着那滴血,看着它顺着锁骨滑进衣领,消失不见。
然后他听见自己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崩溃的喘息。
“你……疯了吗?”他终于说出完整的一句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苏墨低头看他,眼神没变,还是那种冷到骨子里的执拗。
“你说过,”他嗓音沙哑,却字字清晰,“不想死。”
“现在想改主意了?”
澜夜摇头,眼泪涌上来。
“我不是……我不是怕死。”
“我是怕你……”
话没说完,苏墨突然伸手,掐住他下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强迫他抬头,对视。
“谁准你替我做选择?”
语气像冰刃刮过石板,不留余地。
下一瞬,他手腕一翻,指尖划过自己脉门。鲜血涌出,顺着掌心流下,滴落在澜夜微张的唇缝间。
“张嘴。”
命令式。
澜夜本能地闭紧牙关。
苏墨拇指粗暴地撬开他嘴角,将血抹进去。
“吞下去。”
“这是我的命,也是你的药。”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
血滑入喉咙,温腥苦涩。
与此同时,苏墨双掌再贴他心口,寒气猛然暴涨,这一次不再是压制,而是逆转。
《九渊凝霜诀》终极禁术——魂契引。
以血为引,以命为契,将两人神魂强行绑定。从此生死相依,痛楚共感,哪怕一方身死,另一方亦难独活。
澜夜脑中轰然炸开。
神识如被千万根银针穿刺,每一寸都在撕裂。他仰头嘶吼,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变成破碎的喘息。视野彻底被黑暗吞噬,意识坠入无边深渊。
就在即将彻底沉沦之际——
眼前闪过画面。
快得像闪电劈过脑海。
他看见:
天灵宗山门雷火焚天,赤光映红半边天空。
弟子列阵,长剑出鞘,寒光如林。
中央一人独立火海,披发赤袍,手中那枚象征玉虚峰首座的令符断裂,掷地有声。
那人转身,抱起昏迷的少年,一步步踏碎山门结界。
身后万剑齐发,无人敢近其身。
血染白阶,风雪骤起。
而那人眼中,无悲,无喜,只有决绝。
画面戛然而止。
现实回归。
他弓身剧烈咳嗽,一口血喷在寒玉床上,与旧血交融。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还未触及脸颊,便被室内极寒冻成冰珠,簌簌砸在床面,碎成五瓣。
苏墨收功,气息几近虚脱,整个人晃了晃才稳住身形。他一把将澜夜拽入怀中,手臂收紧,像要把人揉进自己身体里。
“怕什么?”他在徒弟耳畔低语,声音哑得不像话,却异常坚定。
“我陪你成魔。”
澜夜浑身颤抖,手指死死抓着他衣襟,指节发白。
他想推开,想喊“我不需要你这样”,可喉咙堵得发疼,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只能靠在他胸前,听着那颗心脏一下下跳动,缓慢、沉重,却顽强得可怕。
外面传来脚步声。
很轻,踩在雪地上,迟疑,一步一顿。
停在门外三步处。
接着是放置东西的声音,轻微的“嗒”一声,像是什么被放在石阶上。
风起,吹动窗纸,也掀开了门外那件素绢包裹的一角。
里面是一株草。
通体灰白,叶片蜷缩,却是活着的——根部钻出嫩绿新芽,不足半寸,散发微弱灵光。
冰霜草。
附简一行小字:“三日内上报宗门。”
绢布背面,另有极淡墨痕,几乎难以辨认:
“保重。”
脚步转身离去,深深浅浅,终被新雪覆盖。
室内,苏墨似有所觉,抬眼望向窗外。
云雾翻涌,晨光割不开厚重阴霾。他目光穿透层层雪幕,仿佛已看见那条通往宗门大殿的长阶,看见玉琬婷立于云台之上,白衣胜雪,手中掐算天机。
他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是在给他时间。
也是在给宗门时间。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
澜夜闭着眼,睫毛上还挂着未化的冰泪,呼吸微弱,却平稳。魂契已立,魔血暂时受控,可代价是两人神魂皆损,尤其是澜夜,预知未来消耗过大,神识几近枯竭。
他伸手,将人往怀里拢了拢。动作轻了些,像是怕碰碎什么。
“睡吧。”他说。
“等你醒来,我会还在。”
澜夜没应,只是无意识地往他胸口蹭了蹭,像只终于找到巢穴的幼兽。
苏墨闭上眼。
这一刻,他想起百年前那个雨夜。
他躺在他怀里,血顺着剑刃滴落,说:“不要丢下我。”
他答应了。
可他还是死了。
如今,怀里这个人又在梦里喃喃:“娘……别走……”
声音轻得像风。
他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只是将手臂收得更紧。
外面雪又下了起来。
不大,细细密密,像灰烬飘落。
静室门未开,可门槛下渗进一线阴影。
不是人影。
是血。
从门外那株冰霜草的根部,缓缓渗出一缕极细的红线,沿着石阶爬行,无声无息,最终融入屋内寒玉床下的符文阵列。
阵法微光一闪,竟比先前亮了一瞬。
屋内炉火残烬中,最后一片药渣悄然化粉,随风扬起,落入澜夜发间,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