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压得山道弯了腰。
断崖古道像一道被劈开的伤口,横在天灵宗山门之外三里处。枯松伏地,枝干断裂,雪一层叠一层,把什么都埋了。天是死的,地是僵的,连呼吸都像在吞碎冰。
苏墨踩着雪走来。
他没御剑飞行,而是踏步行进,玄色大氅在身后拖出一道笔直的痕,如同刀割。剑悬左腰,未出鞘,可剑尖凝了一层霜,寒气顺着金属爬行,在空中划出微不可察的白雾。他脚步不快,却稳,每一步落下,积雪只陷半寸,再无塌陷。
这是巡山。
每月子时,雷打不动。玉虚峰首座从不假手他人。
风向变了。
他忽然停步,眉心一动。右手已按上剑柄,指节微曲,体内《九渊凝霜诀》悄然流转,经脉如寒江暗涌。他闭眼一瞬,再睁时眸底泛起淡青色,那是功法催至极致的征兆。
“有魔气。”
不是浓烈冲天的那种,是残息,像是被人强行抹去后漏下的几缕腥风,混在雪味里,几乎难以察觉。可他闻到了——那股藏在腐叶与冻土下的、属于深渊边缘的甜腥,像血干透前最后一丝温热。
他顺着气息走。
脚印出现在雪地上。
人类的,踉跄,深浅不一,明显是逃命时留下的。旁边交错着兽类爪痕,三趾带钩,是魔渊外围常见的夜魇狼。血迹斑驳,从远处一路拖来,断断续续,最后消失在崖边。
崖下是万丈深渊,终年雾锁,传说是上古封印裂隙所在。活人跳下去,十死无生。
苏墨走到崖沿,俯身查看。
雪被翻乱,有挣扎痕迹。他蹲下,指尖拂开浮雪,露出底下暗红结块——刚凝不久的血。他捻起一点,放在鼻前。
不是狼血。
是人血,带着极淡的魔气余韵。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崖底浓雾。雾中似有波动,可转瞬即逝。他没多看,转身沿着来路往回搜。
十步之外,枯树后。
一个孩子蜷在雪窝里。
小小的一团,衣衫破烂,几乎与雪同色。头发结成冰绺,贴在脸上。嘴唇发紫,脸颊却烧得通红,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烧。
苏墨走近。
没有立刻伸手。
他盯着那孩子的脸,眼神冷得像能冻住时间。他知道规矩——天灵宗律令第一条:凡涉魔种者,格杀勿论。太上长老玉琬婷亲笔所书,刻在山门石碑上,日日有人诵读。
这孩子身上有魔气。
不止是沾染,是血脉里的。
他能感觉到。靠近时,掌心微微发麻,那是寒毒与魔血天然相斥的反应。他若现在拔剑,一斩两断,没人会多说一句。甚至还会赞他铁面无私。
他蹲下身。
手指探向孩子颈侧。
皮肤冰冷,可脉搏还在跳,微弱,却持续。就在他指尖触到那处皮肤的瞬间,异变陡生——
孩子眉心黑纹一闪。
一道暗紫色纹路从额心蔓延而下,如活物游走,随即隐没。同时,一股滚烫的魔气逆冲而出,顺着苏墨的指尖直窜经脉!
他猛地抽手。
指节瞬间发青,寒毒应激反噬,喉间一甜,他咬牙压下,没让血溢出唇角。
“……魔血反噬?”他低语,声音冷得像冰渣刮过石板,“还这么小?”
他盯着那张脸。
瘦得脱形,可眉骨轮廓清晰,鼻梁挺直,下颌线条利落。若是长大些,必是张极耐看的脸。但现在,这张脸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死寂。
可就在他准备起身时,孩子忽然动了。
不是睁眼,是颤抖。
小小的身子缩得更紧,牙齿打颤,发出细微的“咯咯”声。然后,他无意识地抬起手,像是要抓什么,又像是在挡。
苏墨看着那只手。
脏得看不出原色,指甲裂开,冻疮溃烂。可就是这只手,在雪中徒劳地抓着空气。
然后,他听见了。
极轻的一句:“……娘。”
声音哑得不像孩子,像风穿过废庙的缝隙。
苏墨站着没动。
风雪更大了。
他本该走的。他是玉虚峰首座,是化神中期修士,是宗门栋梁。他不该为一个魔种停下脚步。这种事,见得多了。边境战乱,魔族渗透,混血儿要么早夭,要么被正道诛杀,无人问津。
可这一次。
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幅画面——
百年之前,血雨倾盆。
她躺在他怀里,胸口插着正道符剑,血顺着剑刃滴在他手背上。她睁着眼,瞳孔涣散,却死死盯着他。
她说:“不要丢下我。”
那一眼,他记了一百年。
而现在,这个雪地里的孩子,也在无意识地重复这句话。
“不要丢下我。”
不是说出口的,是身体在求生本能下的挣扎。可那一瞬间,苏墨觉得,自己站在了百年前的雨夜里。
他弯下腰。
一把将孩子抱了起来。
动作干脆,没有犹豫。孩子轻得像片雪,体温透过破衣渗进他怀里。他将人裹进大氅,拉紧兜帽,遮住那张苍白的小脸。
转身就走。
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一深一浅,深的是他的,浅的是风雪即将掩埋的过去。
半柱香后,两名巡夜弟子拦在山门前。
“首座!”年轻弟子惊叫,“您……您怀里的是?”
另一人看清那孩子的脸,脸色骤变:“魔气!他身上有魔气残留!首座小心!”
两人齐刷刷拔剑,剑锋直指苏墨怀中之人。
苏墨没停。
他一步步走来,风雪在他身前三尺自动分开,形成真空般的通道。剑意无形扩散,压得两人膝盖发软,几乎跪下。
“首座!”年长些的弟子咬牙撑住,“宗门有令!魔种不得入山!您若执意带回,便是违抗律令,恐累及玉虚峰清誉!”
“此子周身魔气未散,必是魔渊遗种!”另一人急道,“您一向公正严明,今日为何心软?难道忘了太上长老曾言——‘魔性难改,留之必祸’?”
苏墨终于停下。
他抬头,目光扫过两人。
那眼神不怒,不厉,却像寒冬深夜的湖面,平静之下藏着能把人冻死的寒流。
他说:“我命由我,不问天道。”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砸进雪地。
下一瞬,风雪骤停。
不,不是停。
是绕开了。
他抬步前行,风雪自动避让,地面结出薄冰,延展向前。两名弟子被剑意逼退数步,手中长剑嗡鸣不止,几乎脱手。
他们想再喊,却发现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玄色身影,抱着雪中拾来的孩童,一步步走入宗门深处。
玉虚峰静室。
室内无灯,唯有四角冰晶灯散发着幽蓝冷光。墙壁刻满符文,是《九渊凝霜诀》的镇压阵法。中央一张寒玉床,孩子躺在上面,眉心黑纹再次浮现,隐隐跳动。
苏墨盘坐床前,双掌贴于玉床两端。
“凝霜诀,引。”
体内寒气如江河倒灌,顺着掌心涌入寒玉床,再渗入孩子体内。刹那间,空气中凝出细密冰晶,簌簌落下。孩子的呼吸急促起来,四肢抽搐,像是在对抗某种内在的灼烧。
苏墨额角渗出冷汗。
他察觉到了——这孩子的灵根被毁了。
不是天生残缺,是被人用外力硬生生剥离。断口参差,经脉撕裂,残留着极阴邪的禁制气息。这种手法,只有魔修中的“断灵师”才会用,专为炼制傀儡或奴仆。
“……好狠。”他低语。
难怪魔血会失控反噬。灵根是修行之基,没了它,体内魔气无处疏导,只能在血脉中横冲直撞,迟早爆体而亡。
他加大寒气输出。
寒玉床温度骤降,孩子体表凝出一层薄霜。黑纹的跳动渐渐放缓,呼吸也趋于平稳。
可就在他准备收功时,孩子忽然抖了一下。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极轻,像是梦呓:“……不要丢下我……娘……你别走……”
苏墨的手顿住了。
他缓缓睁开眼,低头看着那张脸。
孩子仍在昏睡,眼角却滑下一滴泪,迅速在冷空气中结成冰珠,落在玉床上,碎成五瓣。
那一瞬,苏墨心里某个地方,裂了。
他没再运功。
而是慢慢起身,解下大氅,轻轻盖在孩子身上。然后,他坐到床沿,伸手,将那小小的身子轻轻揽进自己怀里。
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什么。
孩子靠着他,似乎感受到了温度,下意识地往他胸口蹭了蹭,呼吸慢慢变得绵长。
苏墨低头,下巴几乎贴到孩子的发顶。
他闻到了血腥味、雪味,还有孩子身上残留的一丝奶香——大概是饿得太久,体内脂肪燃烧后的气味。可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竟觉得这味道熟悉。
像极了百年前,她临终时,怀里抱着的那坛温过的梅子酒。
他闭上眼。
许久,他低声说:“从今日起,你名澜夜。”
声音很轻,却像刻进石头里。
孩子没回应,只是在他怀里动了动,抓着他衣角的手紧了紧。
窗外,风雪渐歇。
晨光未现,天地仍处于最深的暗。
云台之上。
玉琬婷立于石栏前,白衣胜雪,长发未束,随风轻扬。她手中握着一株枯草,通体灰白,叶片蜷缩,本是昨日从药园取来准备焚化的废弃冰霜草。
可就在刚才。
它发芽了。
嫩绿的新芽从根部钻出,不足半寸,却散发出微弱灵光,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她低头看着,眸光一凝。
“玉虚峰……有魔气扰动?”她闭目掐算,指尖微动,推演天机。
片刻,她睁开眼,神色复杂。
“因果已起。”她轻叹,将草药收入袖中,“魔气入清修之地,此子……不祥。”
她没有下令围剿,也没有召见苏墨。
只是转身离去,背影孤绝如寒月。
风过云台,吹散最后一丝雾气。
而在玉虚峰静室,炉火轻燃,寒玉床上,澜夜的眉心黑纹终于彻底隐去。
他睡得很沉。
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不再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