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市暗影

落霞坊的主街不长，不过两三百步就走到了头。尽头处是更陡峭的山壁，凿出几间稍显规整的石屋，挂着“坊市管理处”的木牌，门口站着两个气息明显强横些、炼气八九层的守卫，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

沈清辞没往那边凑，转身拐进了一条更窄、更脏的岔路。

岔路两侧挤着的，多是些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窝棚，用烂木板、破毡布胡乱搭成。棚口蹲着些眼神麻木、衣衫褴褛的修士，面前摆着些更不成样子的“货物”：几株焉黄的低阶药草，几块灵气稀薄的矿石，几枚画得歪歪扭扭、效用存疑的符箓，甚至还有几个脏兮兮的、装着不知名虫豸的瓦罐。

空气里混杂着霉味、汗味、劣质丹药的刺鼻味，还有一种底层修士身上特有的、被生活磨去棱角后的颓败气息。

这里才是落霞坊真正的底色。挣扎，麻木，带着一点点随时可能熄灭的、对机缘的奢望。

沈清辞拉了拉兜帽，垂着眼，脚步不停，穿行在这些窝棚之间。她的神识如同最细密的网，悄无声息地铺开，捕捉着空气中飘散的只言片语。

“……东面黑风岭据说有‘阴魂草’出世，王麻子他们组了队，去了三天还没回，怕不是栽了……”

“栽了才好！上月他抢老子半块‘黑铁精’的账还没算！”

“……听说青云宗最近封了后山？搞什么名堂……”

“谁知道呢，那些大宗门的事……诶，你那‘引气丹’怎么卖？便宜点，老子都快跌回炼气三层了……”

“去去去，爱买不买！老子这丹药虽然成色差，好歹是颗丹！”

信息驳杂，真假难辨。但沈清辞还是从中筛选出一些有用的。

青云宗封了后山？是封锁幽冥井的异动，还是……在找她？或者，两者皆有？

她心头微紧，但面上依旧平静，脚步未停，目光在一个个摊位和窝棚间掠过，寻找着自己的目标。

她需要一个落脚点，哪怕只是暂时的。也需要了解这个坊市最基本的规矩和“行情”。

终于，在岔路快要到底、靠近山壁一处潮湿的角落，她看到一个窝棚前挂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赁屋，日结，清净。”

窝棚口蹲着个干瘦的老头，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灰袍，正就着昏暗的天光，用一把豁了口的锈刀，削着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木棍。他修为很低，只有炼气二层，气息驳杂微弱，一副随时可能道消身殒的模样。

沈清辞走过去，刻意放重了脚步。

老头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她身上扫了扫，尤其在斗篷下摆露出的、沾满泥污和干涸血迹的裤脚上停了一瞬，又耷拉下去，继续削他的木棍，声音沙哑：“一天两块下品灵石，不包吃喝，最里面那间，自己去看。先付钱，住多久付多久。”

言简意赅，没一句废话。

沈清辞没说话，从怀里（储物袋）摸出四块下品灵石——这是从赵坤和柳依依储物袋里凑出来的最后一点“干净”灵石了——放在老头面前破了一半的瓦片上。

老头瞥了一眼，伸出枯瘦的手，将灵石扫进怀里，然后从屁股底下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丢了过来。

“棚子尽头左转，最里间。水缸在门口，自己打。晚上别点灯，油贵。别惹事，惹事自己滚蛋。”说完，又低头削他的木棍，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沈清辞捡起钥匙，点点头，转身朝窝棚深处走去。

窝棚比外面看起来更破，也更拥挤。狭窄的通道两侧，用破木板勉强隔出七八个“房间”，大多紧闭着门，里面偶尔传出压抑的咳嗽声，或是粗重的呼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臭、霉味和劣质丹药混合的怪味。

沈清辞走到尽头，左转，用钥匙打开最里面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房间小得可怜，只放得下一张铺着破烂草席的木板床，和一个缺了角的矮几。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墙角结着蛛网。唯一的光源，是从破木板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弱的夕阳光。好在还算干燥，而且位置最靠里，相对安静。

她反手关上门，插上那根形同虚设的木栓，将斗篷解下，挂在门后。然后走到床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蹲下身，用手指仔细检查了床板和地面，确认没有隐藏的窥视孔或监视法阵——虽然可能性极低。

做完这些，她才在床边坐下，缓缓吐出一口气。

紧绷了一路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许。但身体深处传来的疲惫和神魂的隐痛，却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

需要尽快疗伤，稳固境界，然后……想办法弄到灵石和资源。

她闭目内视。丹田魔种缓缓旋转，吞吐着此地稀薄驳杂的灵气，转化为丝丝缕缕的魔气，滋养着经脉和肉身。新生的暗金骨力则沉静地潜伏在骨骼深处，如同沉睡的凶兽，不再暴戾，却带着冰冷的质感。眉心的骨种，跳动的频率比之前更慢，也更沉稳，核心那点金光凝实如米粒，散发着淡淡的、内敛的威压。

修为稳固在炼气六层初期，骨力与魔气达成微妙的平衡，伤势好了大半，但神魂的损耗和那些深植骨力中的怨念“杂质”，还需要水磨工夫慢慢清除。

她需要的，是能滋养神魂、辅助清除杂质、或者单纯补充灵力的丹药或天材地宝。但这些东西，都不是她手里这几块下品灵石能买到的。

得想别的办法。

沈清辞睁开眼，目光落在墙角那个缺了角的矮几上。上面落着一层薄灰，空空如也。

她沉吟片刻，从储物袋中，取出了几样东西。

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晒干的“蚀骨藤”主干碎片——这是在幽冥洞口清理任务时，顺手收集的，本想用来交任务换取贡献点，如今却成了她手中为数不多的、可以拿出来交换的物品。蚀骨藤虽然带毒，但其坚韧的特性和蕴含的微弱阴气，对一些修炼阴寒属性功法，或者炼制特定法器的修士来说，也算有点价值。

一把赵坤储物袋里得来的、最普通的精铁短剑，剑刃有几个豁口，灵气微弱，但总比赤手空拳好。

几块品质最差的下品灵石，以及柳依依储物袋里那几瓶最基础的“养气丹”——这些是应急和伪装用的，不能轻易动用。

还有……那截被她初步唤醒、气息内敛的骨鞭（剑）。这是她最大的底牌和秘密，绝不能示人。

清点完家当，沈清辞心中有了计较。

蚀骨藤可以试着出手，换取一些灵石或者急需的丹药。但需要一个合适的渠道，不能引人注目。以她目前伪装出的、炼气六层水属性散修的身份，拿出这种带有阴寒气息的材料，不算太突兀。

她重新披上斗篷，遮住大半张脸，将装着蚀骨藤碎片的油纸包揣进怀里，推开木门，走了出去。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窝棚区没有灯火，只有远处主街方向，隐约传来几点昏黄的光，以及更响亮的、属于夜晚的喧嚣——那是坊市中为数不多的几家酒肆、赌坊开始营业了。

沈清辞没有去主街，而是朝着窝棚区另一侧，更偏僻、更混乱的角落走去。

根据刚才听到的零星交谈，那里有一些私下里的“黑市”摊位，专门收售一些来路不明、或者不便在明面上交易的东西。规矩更少，风险也更大，但对她目前的情况来说，或许更合适。

穿过几条污水横流、气味刺鼻的小巷，眼前出现了一小片相对空旷的洼地。这里没有固定的摊位，只有十几个或站或蹲的人影，分散在阴影里，彼此间保持着警惕的距离。没有人吆喝，交易也大多在沉默和短暂的低语中进行。偶尔有灵石碰撞的轻微声响，或是快速交货、验货的动作。

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血腥味、药草味，还有一种紧绷的、如同猎食者般互相审视的气氛。

沈清辞拉了拉兜帽，走到洼地边缘，在一处靠近山壁的阴影里停下，没有立刻动作，只是静静地观察。

这里有卖妖兽材料的，皮毛、骨骼、利爪，大多带着新鲜的血迹和煞气；有卖破损法器的，灵光黯淡，但依稀能看出原本的不凡；有卖各种颜色诡异、气味刺鼻的药粉或液体的，用途不明；也有卖消息的，眼神躲闪，言语含糊。

她等了约莫一刻钟，看到一个身材矮胖、穿着油腻皮袄、炼气五层左右的修士，在一个卖药材的摊位前，低声询问着什么，似乎对几株带着阴寒气息的“腐骨花”很感兴趣，但最终因为价格没谈拢，遗憾离开。

沈清辞目光微闪，待那矮胖修士走到洼地边缘，准备离开时，才不着痕迹地靠了过去，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既不会引起警惕、又能让对方听到她声音的距离。

“道友留步。”她压低了声音，模仿着一种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沙哑。

矮胖修士脚步一顿，手立刻按在了腰间鼓鼓囊囊的布袋上——那显然是他的储物袋，或者武器。他转过头，眯起一双绿豆小眼，警惕地打量着笼罩在斗篷里的沈清辞：“何事？”

沈清辞从怀里掏出那个油纸包，打开一角，露出里面几片颜色暗沉、纹理粗糙、散发着微弱阴寒之气的蚀骨藤碎片。“有些阴属性的材料，年份尚可，坚韧异常。道友可需要？”

矮胖修士的目光落在蚀骨藤碎片上，绿豆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但很快掩饰过去。他凑近了些，鼻子轻轻抽动，似乎在辨别气息，同时压低声音：“蚀骨藤？看这成色，是长在极阴之地的老藤？……哪来的？”

“山里采的。”沈清辞言简意赅，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换灵石，或者能滋养神魂、清除阴煞杂气的丹药。”

“滋养神魂的丹药？”矮胖修士嗤笑一声，上下打量她，“那种好东西，是你这几片蚀骨藤能换的？再说，你一个炼气六层的水修，要清除阴煞杂气的丹药做什么？修炼岔了？”

沈清辞沉默，没有解释。只是将油纸包重新合上，作势欲走。

“哎，别急嘛。”矮胖修士连忙拦住，搓了搓手，脸上堆起生意人的笑容，“丹药是真没有。灵石嘛……你这几片蚀骨藤，品相还行，但处理得粗糙，阴气也散了大半。这样，我吃点亏，十五块下品灵石，全要了。怎么样？”

十五块下品灵石，对于这几片蚀骨藤碎片来说，价格偏低，但也不算离谱。在黑市这种地方，压价是常态。

沈清辞知道，这胖子肯定有渠道处理这些东西，甚至可能认识需要此类材料的修士或炼丹师，转手就能赚一笔。但她现在急需灵石，也没时间精挑细选买家。

她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平淡：“二十块。或者，等价的基础丹药，止血、回气、辟毒都行。”

矮胖修士眼珠转了转，似乎在权衡。蚀骨藤虽然不算特别珍稀，但胜在属性特殊，处理好了，确实有些用途。二十块下品灵石，他转手卖个二十五六块不成问题。

“十八块！不能再多了！”他伸出两根短胖的手指，“再多我就亏本了！这年头生意难做啊道友！”

沈清辞看了他两秒，点了点头：“成交。”

矮胖修士脸上露出喜色，麻利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袋，数出十八块灵气黯淡的下品灵石，递给沈清辞。同时飞快地接过油纸包，打开确认了一眼，便塞进自己怀里，仿佛怕她反悔。

交易完成，两人再无交流，各自转身，迅速没入不同的阴影中。

沈清辞握着那十八块微凉的灵石，感受着其中稀薄但确实存在的灵气，心中稍定。有了这点灵石，至少可以支撑几天的基本消耗，或者去主街的店铺，买些最基础的疗伤丹药。

她没有立刻离开，又在洼地边缘等了一会儿，观察着其他交易，默默记下一些物价和潜在的交易对象。

直到月上中天，洼地里的人影渐渐稀疏，她才转身，准备返回那个简陋的窝棚。

然而，就在她即将走出洼地、踏入更黑暗的小巷时——

一道冰冷、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贪婪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落在了她的背上！

沈清辞脚步猛地一顿，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不是刚才那个矮胖修士。那道目光的气息，更强，更阴冷，带着一种猎食者锁定猎物般的压迫感！

炼气后期？还是……筑基？

她不敢回头，甚至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是将刚刚收入怀中的灵石袋，握得更紧了些。体内温顺流转的暗金骨力，悄然提聚，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潜伏在骨骼深处。魔种也放缓了旋转，将气息收敛到极致。

那道目光在她背上停留了大约三息，如同冰冷的毒蛇缓缓爬过。然后，移开了。

沈清辞能感觉到，目光的主人，似乎朝着洼地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她没有立刻放松，又在原地站了几息，确认那道目光没有再次锁定自己，才缓缓迈步，走进了黑暗的小巷。

直到回到那间简陋的窝棚，反手插上门栓，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木板墙，她才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

手心，不知何时，已沁出一层冷汗。

刚才那道目光……是谁？

是黑市里见财起意的劫修？还是……青云宗派出来，暗中搜寻“可疑人物”的探子？或者，是察觉到了她身上残留的、哪怕极力收敛也难免泄露一丝的幽冥井阴煞气息？

都有可能。

但不管是谁，都意味着，这落霞坊，也绝非安全之地。

甚至，可能比青云宗外围，更加危险。

沈清辞走到床边坐下，将十八块下品灵石倒在草席上，一块块拿起，又放下。

灵石微弱的灵光，映着她没有什么表情的脸。

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锐芒。

看来，仅仅伪装和低调，还不够。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散修世界，想要活下去，想要获得资源，想要打探消息，想要变强……

就必须展现出相应的“价值”，或者……“威胁”。

她需要更快地恢复伤势，提升实力。

也需要，尽快找到一个相对稳定、又能接触更多信息的“身份”。

或许，那个矮胖修士，可以成为一块敲门砖？

沈清辞收起灵石，吹熄了桌上那盏豆大的油灯——虽然老头说别点灯，但初来乍到，一点光能让她更快熟悉环境，也能让某些暗中窥视的眼睛，略微放松警惕。

窝棚陷入黑暗。

只有从木板缝隙里漏进来的、惨淡的月光，在地上投下几道模糊的光斑。

沈清辞盘膝坐在冰冷的草席上，没有立刻修炼。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属于落霞坊夜晚的、各种模糊的声响。

赌坊里的吆喝，酒肆里的醉话，阴暗角落里的低语和闷哼，还有远处山林里，不知名妖兽的嗥叫。

这是一个比青云宗更赤裸、更残酷的世界。

但也意味着，更多的……可能性。

她闭上眼，体内“引煞淬骨诀”缓缓运转，吸收着此地稀薄却驳杂的灵气，也吸收着空气中无处不在的、微弱的阴煞之气。

修炼，疗伤，等待黎明。

以及，在这黎明到来之前，必须做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