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的夜，比青云宗外围更冷，也更静。

没有巡夜弟子的脚步声，没有同院此起彼伏的鼾声，甚至连夜枭的啼叫都极少听见。只有风穿过千年古木枝叶的呜咽，和远处溪流永不停歇的潺潺。月光被茂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如同鬼影的光斑。

沈清辞盘膝坐在一株需要数人合抱的巨木之下。树干上缠绕着不知名的藤蔓，开着惨白色的小花，在夜色中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神不宁的甜腻香气。但她恍若未觉。

她闭着眼，心神沉入体内，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却凶险万分的“梳理”。

与骸骨那一场疯狂吞噬与融合，带给她的不仅仅是暴涨的修为和蜕变的魔骨，更有一团庞大、混乱、充满暴戾怨毒意念的“杂质”。这些“杂质”是骸骨被囚禁炼化万载所产生的怨恨与死寂，是她强行吞噬时，无法完全剥离、炼化的“附属品”。

它们如同跗骨之蛆，混杂在新生的暗金骨力之中，随着力量流转，时不时冲击她的神魂，干扰她的心绪，甚至……试图扭曲她的意志。

之前她神魂受创严重，精力都用在压制伤势和驯服暴走的力量上，无暇他顾。如今伤势稍稳，力量初步驯服，这些潜藏的“杂质”，就成了必须清除的隐患。

否则，长此以往，她恐怕真的会变成另一个只知怨恨、渴求吞噬的“怪物”，就像幽冥井中那具骸骨一样。

“引煞淬骨诀”在体内缓缓运转。这一次，她运转得极其缓慢，极其细致。暗金色的骨力如同最精密的梳子，一丝一缕地，梳理着经脉中奔涌的力量洪流。每当遇到那一团团颜色更深、气息更阴冷暴戾的“杂质”，她便小心翼翼地引导骨力，将其一点点“剥离”、“包裹”，然后……

不是排出体外。

而是引导向眉心——那点颜色变得深邃、核心金光凝实的骨种。

这是她在调息中，无意间发现的、骨种的一种新“用途”。

骨种对同源的力量，有着本能的吸引和吞噬欲望。但对这些混杂了怨念死气的“杂质”，它却表现出一种奇异的“排斥”与“净化”倾向。当沈清辞尝试着将一缕“杂质”引导至眉心附近时，骨种会微微震动，散发出一种温和却坚定的淡金色光晕。光晕扫过，那缕“杂质”中暴戾混乱的意念，如同冰雪遇阳，迅速消融、淡化，最终只剩下最精纯的、不带任何情绪烙印的阴煞能量，被骨种……吸收、同化。

而骨种本身，在吸收了这些“净化”后的能量后，似乎……壮大了一丝？核心那点金光，也仿佛明亮了极其微弱的一分。

这个发现，让沈清辞心中震动。

骨种不仅能吞噬同源精华壮大自身，还能“净化”、转化同源中的“杂质”，反哺自身？

这岂不是意味着，她未来若再遇到类似幽冥井骸骨那样的存在，不仅可以吞噬其力量，还能借助骨种，过滤掉其中有害的怨念记忆，只汲取最精纯的养分？

这能力，简直是为她这种“掠夺”式的成长道路，量身定做！

但她也清楚，这过程绝不轻松。每一次引导“杂质”靠近眉心，骨种净化时，她的神魂都会承受一种细微的、如同被针尖反复刺扎的痛楚。那是怨念被强行剥离、净化时，产生的最后反噬。数量少时还好，若是引导的“杂质”过多、过烈，那种神魂刺痛足以让人发狂。

而且，骨种的净化能力，似乎也有极限。以她目前炼气六层的修为和骨种的强度，一次能净化的“杂质”数量有限。想要彻底清除体内所有的隐患，需要水磨工夫，循序渐进。

沈清辞并不急躁。

她有的是耐心。

在巨木下一坐，便是三天三夜。

不饮不食，不动不语，如同化作了一块与古树同生的岩石。只有周身偶尔流转过的、暗沉内敛的金色微光，和眉心处时隐时现的淡金色光晕，昭示着她体内正在进行的、凶险而精细的“工程”。

三天后。

当东方的天际再次泛起鱼肚白时，沈清辞缓缓睁开了眼。

眸中清澈，深邃，没有了最初醒来时的混乱与暴戾。只有一片沉静如古井的冰冷，和眼底深处，那一抹几乎看不见的、暗金色的寒芒。

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气息离体三尺，化作一道灰白色的气箭，其中隐隐有无数细微的、扭曲的面孔一闪而逝，随即被晨风吹散。

体内奔涌的暗金骨力，此刻温顺如臂使指，流转间圆融无碍。那些混杂的暴戾怨念“杂质”，已被她借助骨种，清除了七七八八。虽然未能尽全功，残留的一些已深植骨力深处，难以短期内根除，但至少不会再轻易影响她的神智，引发力量暴走。

修为，稳稳站在了炼气六层，甚至因为彻底炼化、吸收了部分骸骨本源，以及净化“杂质”时骨种的同步成长，隐隐触摸到了六层中期的门槛。

而最大的变化，来自于骨骼本身。

她心念微动，抬起右手。

五指缓缓收紧。

“咔嚓、咔嚓……”

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仿佛金玉交击的脆响，从她指骨、腕骨、臂骨中依次传来。皮肤下的暗金色纹路微微一亮，整条手臂的骨骼，似乎都在瞬间变得沉重、坚硬、冰冷了几分。她能感觉到，这只手，此刻足以轻易捏碎精铁，洞穿岩石。

这还不是全力催动骨力的状态。

若是全力施为……

沈清辞目光投向身旁那株需要数人合抱的巨木。

她站起身，走到树前，没有运转任何功法，只是将暗金骨力凝聚于右手食指指尖，对着粗糙坚硬的树皮，轻轻一戳。

“嗤。”

一声轻响，如同热刀切入牛油。

她的指尖，毫无阻碍地，没入了足有半尺厚的、坚硬如铁的树皮之中，直抵内里的木质。抽回手指，树皮上只留下一个极其细微的、边缘光滑的孔洞，没有木屑迸溅，仿佛那树干本就是一块柔软的泥土。

好强的穿透力！好凝练的骨力！

沈清辞眼中闪过一丝满意。这还只是初步掌控的力量。若假以时日，将体内骸骨本源彻底消化，将“引煞淬骨诀”与这新生的骨力完全融合，威力必将更上层楼。

而且，她隐约感觉到，这新生的暗金骨力，似乎还蕴含着某种……独特的“属性”。

她再次抬起手，这次，没有动用骨力，只是将一丝微弱的神识，沉入指尖的骨骼之中。

一种冰冷、死寂、仿佛能冻结生机、侵蚀灵魂的“意”，顺着神识反馈回来。

这是……那具骸骨被囚禁万载，吸收无尽阴煞死气后，烙印在骨骼最深处的“死亡”与“侵蚀”属性？

沈清辞若有所思。

难怪她的骨力对生灵的灵力有排斥，难怪能轻易侵蚀幽冥井中的魂丝。这不仅仅是力量性质的改变，更是一种本质的“污染”和“同化”。

这属性，用在对敌上，无疑是一大杀器。配合“裂骨咒”、“蚀骨毒雾”这类阴毒术法，威力恐怕能倍增。

但同样，这也意味着，她与正统仙道的路，越行越远，再无调和可能。

不过，那又如何？

沈清辞扯了扯嘴角，放下手，眼中一片漠然。

她早已不做他想了。

接下来，是验证那些从骸骨记忆碎片中获得的、“骨”的运用技巧。

她走到林间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心念一动，暗金骨力自丹田升起，循着“裂骨咒”记载的独特经脉路线，缓缓流转，最终凝聚于右手食指指尖。

指尖对准空地中央一块半人高的青黑色岩石。

“去。”

一声低喝，指尖那凝聚的、带着诡异震荡波动的骨力，无声无息地激射而出，没入岩石内部。

一秒，两秒，三秒。

岩石毫无变化。

失败了？

沈清辞眉头微皱。是运转路线有误？还是骨力性质不符？

就在她准备上前查探时——

“咔嚓。”

一声极轻微的、仿佛蛋壳破裂的声响，从岩石内部传来。

紧接着，“咔嚓咔嚓”声连成一片！只见那青黑色的坚硬岩石表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纹！裂纹迅速蔓延、加深，几个呼吸间，就遍布了整块岩石！

“轰——！”

一声闷响，半人高的岩石，竟从内部轰然炸裂，化作无数指甲盖大小的碎石，四散崩飞！原地只留下一个浅坑，和弥漫的石灰粉尘。

成了！

沈清辞眼中亮起一丝光芒。

这“裂骨咒”的威力，比她预想的还要强！关键是隐蔽，骨力侵入内部爆发，防不胜防。对付肉身强横、或者有护体法器的对手，或许有奇效。

她又尝试了“蚀骨毒雾”。

这一次，她更加小心。骨力混合着体内尚未完全清除干净的一丝阴煞死气，在掌心缓缓凝聚、旋转。渐渐地，一团拳头大小、色泽暗沉近黑、边缘流淌着诡异暗金纹路、散发出刺鼻腥甜和阴冷气息的雾气，在她掌心上方缓缓成形。

雾气翻滚，其中隐隐有细微的、扭曲的鬼脸若隐若现，发出无声的嘶嚎。

沈清辞能感觉到，这团雾气中蕴含的腐蚀性和神魂侵蚀力，极为可怕。若是寻常炼气修士沾上一点，恐怕立刻就是皮肉溃烂、神魂受创的下场。

她心念一动，掌心雾气缓缓散去，重新化为骨力收回体内。施展这“蚀骨毒雾”，消耗颇大，且需要调动体内的阴煞死气，对她自身也是一种负担，不能轻易动用。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门“燃骨术”上。

这门禁术的法诀和要点，早已烙印在她脑海。她没有立刻尝试，只是反复揣摩、推演。

燃烧自身骨骼，换取爆发力量。

燃烧哪部分骨骼？燃烧多少？爆发的力量有多强？持续多久？事后如何修复？

每一个细节，都关乎生死。

她现在骨骼刚刚蜕变，远未到可以随意挥霍、损伤的地步。这门术法，是她最后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

但必须掌握。在关键时刻，这就是她拼死一搏、绝地翻盘的唯一希望。

她盘膝坐下，将“燃骨术”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处关窍，都在心中反复演练、模拟。直到确认自己完全理解，甚至能瞬间在脑中完成施法“预演”，才停了下来。

做完这一切，日头已经偏西。

林间光影斑驳，倦鸟归林。

沈清辞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三天不饮不食，对如今的她而言，并无大碍。新生骨力滋养下，身体对寻常食物的需求大大降低，只需定时吸收些天地灵气（或阴煞之气）即可维持。

但接下来，该做什么？

漫无目的地躲在这深山中修炼，固然安全，却非长久之计。她需要资源——修炼资源，情报资源，关于青云宗、关于凌云真人、关于林婉儿，甚至……关于“混沌骨”和那些记忆碎片的资源。

她需要接触外界，需要融入某个“环境”，在暗中观察，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青云宗暂时是回不去了。

那……去哪里？

沈清辞的目光，投向西南方向。

记忆中，青云宗西南方约五百里，有一座修士聚集的坊市，名叫“落霞坊”。那是附近几个中小型宗门、散修、以及一些修仙家族共同建立、维持交易秩序的地方。鱼龙混杂，消息灵通，也是各种见不得光的交易和情报流通的场所。

以她现在的修为和模样，混进去做个最底层的散修，应该不难。

在落霞坊，她可以设法获取一些基础的修炼资源，打探外界消息，尤其是关于青云宗的动向。也可以看看，有没有办法解决她体内骨力与正统灵力相斥的问题，或者……找到其他提升骨力、修复神魂的途径。

而且，那里距离青云宗不算太远，万一有什么事，进退也相对方便。

打定主意，沈清辞不再停留。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体内骨力微微流转，足下一点，身形便如一道轻烟，朝着西南方向，疾掠而去。速度比起炼气四层时，快了何止一倍！身影在古木林间穿梭，带起细微的风声，转眼便消失在郁郁葱葱的山林深处。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离开后不久。

那株被她用指尖戳出孔洞的巨木，孔洞边缘，那些原本光滑的切面，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变得灰败、腐朽，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机。而以孔洞为中心，方圆数尺内的树皮，颜色也隐隐暗淡了几分。

暗金骨力中蕴含的“死亡”与“侵蚀”属性，即便只是残留的一丝，对凡木而言，也是致命的“毒”。

五百里山路，对凡人而言或许要跋涉旬月，但对如今的沈清辞，不过是一日多的脚程。

她没有全力赶路，而是保持着一种相对节省体力的速度，一边熟悉着新增的力量和速度，一边观察着沿途的地形和可能的危险。

途中遇到几头不开眼的低阶妖兽，正好成了她试验新力量的靶子。“裂骨咒”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一头皮糙肉厚的“铁背山猪”，骨力灌注的拳头硬撼砸碎了一头“疾风狼”的头骨，至于“蚀骨毒雾”，她没敢用，动静太大，也过于歹毒显眼。

经过这些实战，她对自身力量的掌控，愈发得心应手。

第二天黄昏时分，一片笼罩在淡薄雾气中的山谷，出现在沈清辞的视野尽头。

山谷入口处，立着一座简陋的、以原木和巨石搭建的牌楼，上面挂着一块风吹日晒、字迹略显模糊的木匾，写着三个大字——

落霞坊。

牌楼下，有两个穿着混杂、修为在炼气三四层左右的汉子，正抱着膀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目光懒散地扫视着偶尔进出山谷的零星人影。看打扮，像是坊市雇佣的、维持最基本秩序的守卫。

沈清辞在距离牌楼百余丈外的一处灌木丛后停下，仔细打量着。

进出的人不多，修为也参差不齐，从炼气一二层到七八层的都有，穿着各异，神情或警惕，或疲惫，或带着一丝寻获机缘的期盼。整体气氛，显得散漫而杂乱，与青云宗那种等级森严、规矩分明的地方截然不同。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驳杂的灵力波动，丹药香、矿石腥气、符纸朱砂味、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特的、属于底层修士挣扎求存的、粗糙而真实的气息。

这里，就是她接下来一段时间，要容身的地方了。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储物袋）里，取出一件之前从赵坤那里得来的、最普通的灰色粗布斗篷，将自己从头到脚罩住。斗篷很旧，带着洗不掉的汗味和尘土气，正好符合一个落魄散修的形象。

她又运转“敛息化灵诀”，将体内那冰冷沉重的暗金骨力，和眉心那点骨种的奇异波动，彻底收敛、隐藏。体表模拟出的，是微弱、驳杂、带着阴寒水属性的灵力波动——这是炼气六层修士该有的、最不起眼的伪装。

做完这一切，她才低着头，从灌木丛后走出，迈着不紧不慢、带着一丝底层修士特有的谨慎和疲惫的步伐，朝着落霞坊的牌楼走去。

走近了，牌楼下那两个守卫的目光扫了过来，在她身上那件破旧斗篷和炼气六层（伪装）的修为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懒懒地移开，继续他们的闲聊，连问都懒得问一句。

显然，像她这样打扮、这样修为的散修，在这里每天进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引不起他们丝毫兴趣。

沈清辞心中微松，面上不动声色，脚步未停，踏着坑洼不平的土路，走过了牌楼，正式进入了落霞坊。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歪歪扭扭、沿着山谷走势开辟出来的主街。街道不宽，两侧挤满了高低错落、材质不一的简陋建筑。有原木搭建的棚屋，有青石垒砌的矮房，甚至还有直接在山壁上开凿出的洞窟。店铺的招牌也五花八门，字迹潦草：“老刘杂货”、“张氏丹药”、“百炼阁”、“消息通”……

街道上行人不多，稀稀拉拉。摊贩也少，只有几个摆着些低劣药材、破损法器、或是模糊不清兽皮的修士，蹲在墙角，眼神空洞地守着摊位，半天不见一个顾客。

空气中弥漫的异味更浓了，还夹杂着一些低声的交谈、讨价还价、以及某个棚屋里传来的、沉闷的打铁声。

萧条，破败，却又透着一股顽强的、挣扎的生机。

这就是散修的世界。

与青云宗那云雾缭绕、仙气盎然的景象，天差地别。

沈清辞拉了拉兜帽，将脸遮得更严实些，目光平静地扫过街景，心中无悲无喜。

她迈开脚步，朝着街道深处，缓缓走去。

新的身份，新的战场。

就在这里，从这最底层、最混乱的泥潭中，开始吧。

骨中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