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隙很窄。

窄到沈清辞需要侧着身子，才能勉强挤进去。岩壁湿滑冰冷，长满了厚厚的、散发着腥臭气味的墨绿色苔藓。脚下的水流浑浊不堪，时而湍急，时而凝滞，深度没到小腿肚，冰冷刺骨，每一次抬脚，都像在粘稠的泥浆里挣扎。

光线从身后的石洞透来，迅速黯淡。只向前走了不到十丈，身后的磷光苔藓便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幽绿轮廓。前方，则是彻底的、令人心悸的黑暗。只有水流撞击岩壁的单调回响，和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心跳声，在狭窄的空间里被不断放大、扭曲，显得格外清晰、诡异。

沈清辞停了下来，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微微喘息。

身体的疲惫和疼痛还在持续，魔气的恢复速度远跟不上消耗。更重要的是，在这样绝对的黑暗中前进，与送死无异。谁知道前面会不会是断崖，是深潭，是潜伏的毒虫妖兽，或者……是另一处更可怕的、充满怨念的绝地？

她需要光。

但无论是柳依依的储物袋，还是从赵坤那里得来的，都没有照明的器具。外门弟子用不起夜明珠，最普通的“明光符”也需要贡献点兑换。而她现在，除了这截冰冷的骨鞭，和一身破破烂烂、沾满血污的衣服，一无所有。

沈清辞闭上眼，尝试将微弱的神识向前延伸。

炼气五层的神识，比之前凝练了一些，但能探查的范围依旧有限。黑暗中，她只能“感觉”到粗糙的岩壁，粘稠的水流，以及……前方似乎变得更加开阔？水流的声音，也有了细微的变化，从单调的撞击，变成了某种空旷的、带着回音的“哗啦”声。

是地下暗河？还是更开阔的空间？

她必须去看。

没有退路，就只能向前。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重新睁开眼。适应了黑暗之后，勉强能借着身后那点几乎消失的微光，看到近处岩壁模糊的轮廓。她摸索着，从腰间扯下那件早已被阴煞之气浸透、又沾满血污的破烂外袍——那是从白骨身上扒下来的，质地奇特，能略微隔绝阴气，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

她将外袍撕下一长条，缠在左手腕上。想了想，又将那截骨鞭抬起，尖端在粗糙的岩壁上用力一划。

“嗤啦——”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骨鞭的尖端与岩石摩擦，竟迸溅出几点极其微弱的、暗红色的火星！那火星一闪即逝，却瞬间点燃了缠在她腕上的、浸透了阴煞气息的布条！

没有火焰，只有一层极淡的、幽绿色的磷光，在布条表面幽幽燃起。光线很弱，只能照亮她身前一尺范围，但那光芒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映得她苍白的脸和漆黑的眼睛，如同鬼魅。

这是用骨鞭引动布条中残留的阴煞之气，产生的“阴磷光”，无法持久，亮度也有限，但总好过绝对的黑暗。

沈清辞举着这只幽绿的火把，再次迈开脚步。

水越来越深，逐渐漫过大腿。水流也变得湍急，带着一股向前的吸力。她不得不将骨鞭当作拐杖，插入水底淤泥，一步步艰难前行。冰冷刺骨的水浸透了单薄的裤腿，寒气顺着毛孔钻进骨头缝里，与体内尚未完全炼化的阴煞之气内外交攻，让她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但眉心的骨种，却在这样的环境中，异常活跃。它能清晰地感应到，水中、岩壁中、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精纯而浓郁的阴煞之气。这些气息，与幽冥洞内狂暴混乱的怨念不同，更加“干净”，更加“本源”，仿佛沉淀了千万年的、纯粹的地脉阴力。

甚至，骨种与手中的骨鞭，在这浓郁的阴煞环境中，共鸣似乎也增强了一丝。鞭身那些黯淡的符文，在幽绿磷光的映照下，偶尔会闪过极其微弱的、暗金色的流光，仿佛沉睡的凶兽，在无意识中，轻微地呼吸。

又向前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

前方豁然开朗。

水流从狭窄的裂隙中涌出，汇入了一个巨大的、漆黑的地下空间。空间极高，向上看不到顶，只有无尽的黑暗向下压迫。下方，水声隆隆，幽绿磷光只能照见近处一片墨黑色的、缓缓流动的水面，更远处，是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水面之上，怪石嶙峋，从水中伸出，如同巨兽的獠牙。

沈清辞站在裂隙出口，看着眼前这片幽深死寂的地下水域，心头沉了下去。

没路了。

至少，水面上没有路。

水有多深？流向何方？水底有什么？一概不知。

她手中的阴磷光布条，光芒又黯淡了几分，随时可能熄灭。一旦失去这点微弱的光源，在这绝对的黑暗和陌生的水域中，她将彻底迷失。

难道真要被困死在这里？

不。

沈清辞的目光，落在水面上。

水是流动的，虽然缓慢，但一定有出口。而且，这水中的阴煞之气，浓郁得超乎想象。若能顺着水流……

一个大胆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她抬起左手，看着腕上那截燃烧着幽绿磷光的布条。光很弱，但足够她看清自己苍白的手，和手背上尚未完全愈合的、被蚀骨藤划出的细小伤口。

也许……可以试试？

她盘膝在水边的岩石上坐下，将骨鞭横放在膝上。然后，她闭上眼，凝神内视，运转起“引煞淬骨诀”。

这一次，她不再是被动地承受阴煞之气的冲刷，而是主动地、贪婪地，从周围的水、空气、乃至岩石中，汲取着那精纯浓郁的阴煞之力。

浓郁的阴气如同找到了归宿，疯狂地涌入她的身体。经脉传来熟悉的、被撑裂般的痛楚，但她咬牙忍住，引导着这些阴气，按照“引煞淬骨诀”的路线，一遍遍冲刷、淬炼着自己的骨骼，尤其是那截已经开始“玉化”的脊骨。

同时，她分出一缕心神，小心翼翼地，探向膝上的骨鞭。

骨鞭冰冷，沉寂。但随着她将炼化的、混合了自身魔气与骨之力的能量，一丝丝注入其中，鞭身那些黯淡的符文，再次微微亮起。

很微弱，很不稳定，仿佛随时会熄灭。

但沈清辞能感觉到，她与这截骨鞭之间，那种血脉相连般的共鸣，正在缓慢增强。鞭身不再仅仅是冰冷，而是传来一种……微弱的、仿佛心跳般的脉动。

它在“活”过来。

或者说，是她注入的力量，正在唤醒这截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邪异骨器中，残存的最后一点灵性。

这是一个极其缓慢、也极其危险的过程。她必须时刻控制着注入力量的强度和节奏，不能多，不能少，更不能中断，否则极易引起骨鞭的反噬，或者力量失控，伤及自身。

时间，在死寂的黑暗和水声中，缓慢流逝。

腕上的阴磷光布条，终于彻底熄灭。

但沈清辞没有睁眼。

因为在她身前，膝上的骨鞭，那些暗金色的符文，正散发出一种稳定的、虽然依旧黯淡、却足以照亮她周身数尺范围的、暗沉的金红色光芒！

光芒并不温暖，反而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阴冷。但在这绝对的黑暗中，这点光，就是希望。

沈清辞缓缓睁开眼。

瞳孔中，倒映着骨鞭散发的暗金红光，显得愈发幽深、冷冽。

她成功了。

虽然只是初步唤醒，距离真正掌控、御使这截骨鞭还差得远，但至少，它能发光了。而且，在唤醒骨鞭灵性的过程中，她对“引煞淬骨诀”的运转，对自身“骨之力”的掌控，也有了更深的理解。更重要的是，借助此地浓郁的阴煞之气，她刚刚突破的炼气五层修为，彻底稳固下来，甚至隐隐有向六层迈进的趋势。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冰冷的四肢，然后握住了膝上的骨鞭。

入手依旧冰凉，但那微弱的脉动感，却让她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联系”。她尝试着，将骨鞭指向水面。

“嗡——”

骨鞭轻轻一震，鞭身上暗金色的符文流转，散发出的光芒似乎凝实了一分。前方的水面，在光芒的照射下，墨黑色的水流似乎也变得“清晰”了一些，能看到水面下更深的地方——依旧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但至少，能看清近处水下有没有暗礁、漩涡了。

足够了。

沈清辞不再犹豫，她将骨鞭当作探路的拐杖，另一只手扶着湿滑的岩壁，再次踏入冰冷刺骨的水中。

水很深，很快就没过了腰际。水流带着一股向前的力量，推着她缓缓移动。她顺着水流的方向，用骨鞭探着前方的深浅，小心翼翼地前进。

水下很静，静得可怕。只有水流的哗啦声，和她自己划水的声音。骨鞭的光芒，只能照亮身周数尺的水域，更远处，依旧是吞噬一切的黑暗。她能感觉到，黑暗深处，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无声地注视着她这个不速之客。

是错觉，还是这水底真的有什么？

她不敢深想，只是全神贯注，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忽然——

骨鞭尖端传来的触感，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不是岩石，触感更……光滑？还带着一丝细微的、仿佛金属般的冰凉？

沈清辞停下动作，稳住身形，将骨鞭的光芒，集中照向触碰到的位置。

暗金色的光芒，穿透墨黑色的水流，照亮了水下的景象。

那是一截……斜插在水底淤泥中的、粗大的、锈迹斑斑的金属长杆。长杆足有手臂粗细，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黑绿色的锈蚀物，看不清原本的材质和纹路。长杆的上半部分露出水面，指向黑暗的穹顶，下半部分深深插入水底，不知有多长。

更重要的是，在这截金属长杆的周围，水底的岩石上，散落着一些……东西。

是骨头。

人类的骨头。

数量不少，散乱地堆积在长杆周围。骨骼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黑色，很多已经碎裂、残缺，有些甚至嵌进了岩石的缝隙里。看骨架的轮廓和大小，不止一人。

而最让沈清辞瞳孔骤缩的，是其中几具骨骼的姿态。

他们不是自然地倒伏在地，而是呈现出一种挣扎的、扭曲的姿态。有一具骨骼，双手死死抱着那截金属长杆，指骨甚至扣进了锈蚀的缝隙里。另一具，则扑倒在不远处，头骨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转，空洞的眼眶，仿佛正死死盯着沈清辞的方向。

这里……死过人。

而且，死前经历过剧烈的挣扎和……绝望。

是误入此地的修士？还是……被扔进来“处理”掉的？

沈清辞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她强迫自己冷静，将骨鞭的光芒，沿着那截金属长杆，向上照去。

长杆斜斜向上，延伸进黑暗的穹顶。在光芒的极限处，她似乎看到，长杆的顶端，连接着什么……更大的、横亘在头顶黑暗中的、模糊的轮廓。

像是……一道栅栏？一道门？还是……

没等她想明白，手中的骨鞭，猛地一震！

不是她控制的震动，而是骨鞭自身，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发出的、剧烈的、带着警告意味的震颤！

与此同时，沈清辞眉心深处的骨种，也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一股强烈的、充满恶意和贪婪的“视线”，如同实质般，从水底深处，从那些散落的骸骨之中，猛地“钉”在了她的身上！

“哗啦——！！！”

平静的水面，毫无征兆地，猛地炸开！

一道巨大的、漆黑的、布满鳞片的影子，如同蛰伏了万年的毒龙，从水底骸骨堆中猛地蹿出，张开布满交错利齿的、令人作呕的巨口，朝着沈清辞，当头噬下！

腥风扑面！恶臭扑鼻！

沈清辞甚至能看清，那怪物口中滴落的、粘稠的、泛着暗绿色荧光的涎液！

生死关头，她的身体，却比意识反应更快！

“滚开！！！”

一声厉喝，混合着惊惧、愤怒、以及绝境中被逼出的疯狂，从喉咙深处迸发！她体内的魔气、骨之力、连同刚刚唤醒的那一丝骨鞭灵性，在这一瞬间，不受控制地、彻底爆发！

手中的骨鞭，暗金色的符文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的光芒！一股冰冷、暴戾、充满毁灭气息的力量，顺着她的手臂，疯狂涌入骨鞭！

“嗡——！！！”

骨鞭发出一声低沉、仿佛来自远古蛮荒的咆哮！鞭身猛地绷直，化作一道暗金色的闪电，带着沈清辞全身的力量和决绝的意志，不偏不倚，狠狠抽向那怪物噬来的巨口！

“砰——！！！”

沉闷到极致的撞击声，在水下炸开！水浪冲天而起！

骨鞭抽在怪物的上颚，暗金符文光芒大盛，一股奇异的、仿佛能撕裂灵魂的震荡之力爆发！怪物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哑的怪叫，噬咬的动作猛地一顿，布满鳞片的头颅被抽得向一侧歪去！

但它的力量太大了！沈清辞只觉得一股无可抵御的巨力从鞭身传来，虎口崩裂，整条右臂的骨骼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身体被这股巨力带得向后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后方的岩壁上！

“噗——！”

后背剧痛，喉头一甜，鲜血狂喷而出！

而那怪物，只是晃了晃脑袋，似乎被这一鞭抽得有些晕眩，但显然并未受到重创。它那对隐藏在鳞片下、闪烁着幽绿凶光的竖瞳，死死锁定沈清辞，喉咙里发出低沉嗜血的咆哮，庞大的身躯在水中一摆，再次扑来！速度更快！声势更骇人！

躲不掉了！

沈清辞背靠岩壁，退无可退！眼中倒映着那急速放大的、布满利齿的巨口，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冰冷！

要死了吗？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无人知晓的黑暗水底，成为又一具散落的骸骨？

不！！！

一股更加疯狂、更加暴戾的情绪，如同火山般，在她胸腔中炸开！是骨鞭中残留的怨念在共鸣？是她自身绝境中迸发的求生欲？还是……眉心那点骨种，在死亡刺激下，被彻底点燃？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怪物巨口即将合拢的瞬间，她做出了一个近乎本能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想过的动作——

她松开了握着骨鞭的右手。

然后，左手并指如剑，指尖萦绕着体内最后残存的所有魔气、骨之力、以及眉心灵骨本源中，那一丝微弱却炽烈的金光，朝着那怪物大张的、腥臭扑鼻的巨口深处，那一点隐约可见的、幽绿色的、如同火焰般跳动的……内核，狠狠刺去！

目标，不是皮肉，不是骨骼。

是那怪物体内，那一点凝聚了它所有阴煞之力、怨念、以及生命本源的——核心！

“嗤——！！！”

指尖刺入粘稠、冰冷、充满腐蚀性的血肉！剧痛瞬间从指尖蔓延到整条手臂！但沈清辞不管不顾，将所有力量，所有意志，所有恨与不甘，都凝聚在这一指之上，狠狠刺入！

“嗷——！！！”

怪物发出了一声凄厉到无法形容的惨嚎！整个身体猛地僵直！那双幽绿的竖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痛苦！

沈清辞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却在剧烈跳动、散发着浓郁阴煞与怨毒气息的“东西”。

就是它！

她眼中厉色一闪，不顾指尖传来的、仿佛要被冻裂、腐蚀殆尽的剧痛，意念疯狂催动，运转起“引煞淬骨诀”中，最为凶险、霸道的一式——不是引煞淬己骨，而是……夺煞噬他源！

“给我——出来！！！”

“噗嗤——！！！”

粘稠、冰冷、泛着暗绿荧光的液体，混合着碎裂的内脏和骨骼，从那怪物的巨口中狂喷而出！一同被强行扯出的，还有一颗约莫拳头大小、通体幽绿、表面布满诡异黑色纹路、如同心脏般剧烈搏动、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阴煞怨念的——珠子！

怪物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猛地一僵，然后软软地沉入水中，激起大片的涟漪，再无声息。

而沈清辞，也脱力般，顺着岩壁滑坐进冰冷的水里，只剩下胸口剧烈的起伏，和指尖传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与剧痛。

她的左手，还死死攥着那颗刚从怪物体内扯出的、冰冷搏动的幽绿珠子。

珠子散发着浓郁的、几乎化为实质的阴煞之气，与精纯的怨念本源。这些气息，正疯狂地试图顺着她的手臂，侵入她的身体，侵蚀她的神魂。

但与此同时，她眉心的骨种，却如同饥饿了万年的饕餮，传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贪婪的渴望！

沈清辞低下头，看着手中这颗冰冷、邪恶、却又蕴含着庞大力量的珠子，苍白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冰冷、疲惫，却又带着一丝奇异光芒的笑容。

绝处逢生。

原来，这就是魔道。

吞噬，掠夺，在死亡边缘，攫取力量。

她缓缓收紧手指，将那颗冰冷的珠子，死死攥在掌心。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沉浮的怪物尸体，越过散落的骸骨，越过那截锈迹斑斑的金属长杆，望向黑暗水域的更深处，望向那长杆顶端，模糊的巨大轮廓。

那里，有什么？

青云宗的秘密？镇压之地的真相？还是……离开这里的路？

她不知道。

但她会去看。

用这双从地狱爬回来的手，用这身从死亡中掠夺的力量。

一步一步，爬出去。

裂隙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