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辞推开丁院小屋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正从门缝里挤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道细长的、昏黄的光带。
她反手合上门,将背篓轻轻放在墙角。背篓里那些蚀骨藤主干相互碰撞,发出枯木般的闷响。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尘土味,混合着窗外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饭菜香——那是膳堂在准备晚膳了。
很寻常的黄昏。
可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走到水缸边,掬起一捧凉水泼在脸上。冷水刺激着皮肤,也让她因长时间运转“敛息化灵诀”而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抬起头,水面倒影里,那张属于“柳依依”的脸,苍白,疲惫,眼神却幽深得看不见底。
“锁神引”的印记,依旧如同蛛网般附着在她神识表层。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存在——冰凉,粘腻,带着周明独有的、灵力印记特有的气息,像一道无形的锁链,将她与某个源头连接起来。只要她想,随时可以“触碰”到另一端那个模糊的、属于周明的神识烙印。
这是一种监控,也是一种标记。
意味着在接下来的十二个时辰里,只要她还在青云宗范围内,周明就能大致感应到她的位置,甚至能捕捉到她强烈的情绪波动。
“驱阴散”的药力还在体内流转,清凉的气息压制着幽冥洞带出的阴寒。但沈清辞知道,真正驱逐体内那点微不足道的阴气,靠的是她丹田里那枚魔种的吞噬本能。周明给的药,与其说是“救”,不如说是“饵”。
“他在用锁神引锁定你,用驱阴散观察你的身体反应。”夜无痕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讥诮,“你这师兄,心思倒是缜密。不过,他大概想不到,区区炼气期的锁神引,对本尊而言,与蛛丝无异。”
沈清辞用布巾擦干脸上的水珠,在床边坐下:“能解?”
“能,但现在不是时候。”夜无痕道,“强行抹去,立刻会惊动他。让他看着,让他‘放心’,对你更有利。十二个时辰而已,忍忍便是。”
沈清辞点点头。这也是她的想法。周明的试探虽然麻烦,但也意味着,他目前只是怀疑,没有证据。一个炼气三层、五灵根、怯懦普通的外门弟子,在被阴气侵蚀后,被内门师兄用锁神引“保护”一下,合情合理。只要她这十二个时辰内,不做出格的事,不泄露不该泄露的气息,这层“保护”反而会成为她最好的掩护。
“幽冥洞里的东西,”她转而问道,“你之前说,不止是凶兽残魂?”
“嗯。”夜无痕的声音严肃起来,“本尊的神识,虽然因封印受损严重,但位阶仍在。今日在洞口,本尊能清晰感觉到,洞内的怨念,驳杂而庞大,并非单一凶兽所能拥有。那更像是一个……被强行捏合在一起的、扭曲的聚合体。无数破碎的残魂、执念、戾气,在封印阵法的镇压下,相互吞噬、融合,最终形成了某种难以名状的‘存在’。你眉心的骨种,能与之共鸣,恐怕也是因为同源的那一丝……神性。”
“神性?”沈清辞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
“本尊说过,你的灵骨,不凡。”夜无痕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能炼制出那种镇魔印,又能让你在灵骨被抽、濒死之际,仍保留一丝本源不散……炼制灵骨之人,生前修为恐怕已臻化神,甚至更高。其残留的一丝本源神性,对幽冥洞内那些混乱的怨念残魂,有着天然的压制和吸引。它们憎恨那种神性带来的秩序,却又本能地渴望吞噬、占有它,以求超脱或进化。”
压制与吸引。憎恨与渴望。
这矛盾的存在,或许就是她可以利用的机会。
“洞内封印的核心,是那枚以灵骨炼制的‘镇魔印’。”沈清辞回忆着在崖底“看”到的景象,“那些怨念集合体,是被镇魔印镇压,才无法脱困?”
“不错。镇魔印既是封印的核心,也是吸收、炼化那些怨念戾气的‘熔炉’。青云宗历代维护封印,一方面固然是为了防止凶煞外泄,另一方面,恐怕也是为了借助阵法之力,缓慢炼化怨念,将其转化为精纯的阴煞之力,或用于淬炼某些特殊法器,或滋养某些见不得光的秘术。”夜无痕冷笑,“名门正派,呵,手段未必干净。”
沈清辞沉默片刻,问道:“若我以骨种为引,靠近封印,会发生什么?”
“三种可能。”夜无痕直言不讳,“第一,你修为太低,骨种神性太弱,无法撼动封印,但会像滴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引爆洞内怨念的暴动。届时怨煞冲霄,第一个死的,便是洞口的你。第二,骨种神性被封印感知,触发更强的镇压之力,你将遭受双重反噬,神魂俱灭。第三,也是最微乎其微的一种可能——你的骨种,与镇魔印同源,或许能产生某种共鸣,甚至……短暂地干扰、借用一丝封印的力量。但这种可能性,不足万一。”
“不足万一……”沈清辞低声重复,眼神却亮得惊人,“也就是说,并非全无可能。”
“你疯了?”夜无痕的语气沉了下来,“那是上古凶兽残魂与无数怨念的聚合体!一旦失控,别说你,整个青云宗外围都要被煞气淹没!届时,第一个来清理门户的,就是你那位好师父!”
“我不会让它失控。”沈清辞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需要力量,更快、更强的力量。按部就班地修炼,太慢了。幽冥洞,是目前我能接触到、唯一可能快速获取力量的地方。而且……”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短刀的刀柄。
“如果幽冥洞的封印,与凌云真人有关,甚至就是他布下、或是在维护的……那么,那里或许藏着能对付他的秘密,或者……弱点。”
夜无痕沉默了。
许久,他才缓缓道:“你比本尊想的,更敢赌。”
“我已经没什么可输的了。”沈清辞淡淡道,“除了这条命,和这点恨。”
屋内陷入短暂的寂静。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远处的膳堂传来隐约的喧嚣,那是结束了一天劳作的杂役弟子们在用饭。属于“柳依依”的那个世界,平凡,喧闹,充满烟火气。
而沈清辞的世界,只有这间陋室,和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与算计。
“锁神引的十二个时辰,是你最安全的‘护身符’。”夜无痕最终道,“周明在观察你,同样,他也会确保在他‘观察’期间,你不出意外。利用好这段时间,熟悉魔种的力量,稳固修为。等锁神引失效,再做打算。”
沈清辞应了一声,不再说话,开始盘膝调息。
她需要尽快熟悉炼气四层巅峰的力量,也需要将今日在幽冥洞外围吸收的那一丝精纯阴煞,彻底炼化、融入魔骨。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夜色渐深,丁院的喧嚣也渐渐平息。远处传来巡夜弟子单调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忽然——
“咚咚咚。”
轻微的、带着几分犹豫的敲门声响起。
沈清辞瞬间睁开眼,瞳孔深处寒光一闪,随即迅速隐没。她收敛气息,脸上重新挂上柳依依那种怯怯的神情,起身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小声问道:“谁、谁呀?”
门外静了一瞬,然后,一个轻柔的、带着一丝哽咽的女声响起:
“柳师妹,是我……林婉儿。”
沈清辞搭在门闩上的手指,骤然收紧。
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林婉儿。
她怎么会来?
是巧合,还是……周明将幽冥洞的事,告诉了她?
无数的念头在脑中瞬间闪过,又被她强行压下。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拉开门。
门外,檐下昏黄的灯笼光里,站着一个鹅黄衣衫的少女。
正是林婉儿。
她今日没有梳那些繁复的发髻,只将长发松松挽起,用一根素玉簪子固定。脸上脂粉未施,眼圈微微泛红,像是刚哭过。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竹编食盒,正用一种混合着担忧、愧疚和某种难以言喻复杂情绪的目光,看着沈清辞。
这副模样,与三个月前,那个总是笑靥如花、亲昵地挽着她手臂喊“清辞”的少女,何其相似。
却又,截然不同。
“林、林师姐?”沈清辞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讶和一丝受宠若惊的神色,侧身让开,“您、您怎么来了?快、快请进……”
她声音细微,带着外门弟子面对内门师姐时惯有的紧张。
林婉儿没有立刻进来,目光在她脸上、身上快速扫过,尤其是在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和手背上那几道被蚀骨藤划出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细小伤口上,停留了片刻。
“我听说,柳师妹今日接了幽冥洞清理蚀骨藤的任务,还受了阴气侵蚀?”林婉儿的声音很轻,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心里实在放心不下,就……就过来看看。没打扰你休息吧?”
“没、没有……”沈清辞低下头,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谢、谢谢林师姐关心……我、我没事的,周师兄给了药,好多了……”
“那就好。”林婉儿似乎松了口气,这才抬步走进小屋。
她的目光在简陋到近乎寒酸的屋内扫了一圈,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化作了更深的歉意和……怜悯?
“柳师妹,你受苦了。”她将食盒放在屋内唯一那张破旧的小木桌上,转过身,看着沈清辞,眼中竟泛起了点点水光,“都是我不好……若不是因为我,赵师兄也不会……”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她在为赵坤的死,感到“自责”。
沈清辞心头冷笑,面上却愈发惶恐,连连摆手:“不、不关林师姐的事!是、是我不好……是我没用,拖累了赵师兄……还、还害得林师姐担心……”
“不,是我的错。”林婉儿上前一步,轻轻握住沈清辞冰凉的手。她的手很软,带着温暖的体温,和一丝淡淡的、清雅的香气,是凌云真人最喜欢的“雪松凝露”的味道。
“赵师兄是为了陪我,才去后山的。是我太任性,非要去采那株‘月见草’……没想到,会遇上妖兽……”林婉儿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沿着白皙的脸颊滑落,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柳师妹,你不知道,我这些天,心里有多难受……赵师兄那么好的人,怎么就……”
她哭得情真意切,仿佛真的为那位“赵师兄”的死,伤心欲绝。
沈清辞垂着眼,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和颤抖。她能清晰地“看”到,林婉儿体内流转的、属于炼气六层巅峰的、精纯的水木双属性灵力。也能“闻”到,她身上那若有若无的、属于天品灵骨的、纯净而高远的气息。
那气息,本该是她的。
“林师姐,别、别哭了……”沈清辞小声劝慰,声音带着哽咽,“赵师兄在天有灵,也、也不希望看到您这样难过的……”
“柳师妹,你真好。”林婉儿抬起泪眼,看着她,眼中满是感动,“明明是自己受了惊吓,还反过来安慰我。”
她松开沈清辞的手,用绢帕拭了拭眼角,转身打开食盒。
食盒里是几样精致的点心,还有一小盅热气腾腾的灵米粥。点心做工精巧,灵米粥香气扑鼻,显然不是膳堂的大锅饭,而是小厨房精心准备的。
“我让人炖了安神补气的灵米粥,还有几样点心,你趁热吃些。”林婉儿将粥盅和点心一一取出,摆在小木桌上,动作轻柔细致,“你身子虚,又受了阴气,需要好好补补。这些点心里,我加了些温和的灵药,对稳固心神、滋养经脉有好处。”
“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沈清辞连忙推拒。
“拿着。”林婉儿将筷子塞到她手里,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赵师兄不在了,我看着你,就像看到……看到从前的自己。我们都是没有背景、靠自己努力的外门弟子,理应互相照拂。”
她说这话时,眼神真挚,语气恳切。若非沈清辞早已看透她的真面目,几乎都要被这“姐妹情深”的戏码骗了过去。
“那、那就谢谢林师姐了……”沈清辞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起粥来。
粥很香,点心也很甜。灵米温和的灵气和药材滋补的药力,顺着食道流入胃中,化作暖流,确实对驱散阴寒、安抚心神有些微作用。
但沈清辞知道,这碗粥,这些点心,绝不是单纯的“关心”。
林婉儿坐在床边,安静地看着她吃,时不时轻声细语地问几句,诸如“身体可还有不适?”“今日在幽冥洞可还顺利?”“周师兄有没有为难你?”之类。
问题看似随意,却句句暗藏机锋。
沈清辞一边小心应对,一边在心中快速分析。
林婉儿此来,目的大概有三。
其一,确认“柳依依”是否真的只是倒霉被卷入赵坤之死的普通弟子,是否有异常。她在观察,在用言语试探,也在用那温和无害的姿态降低“柳依依”的心防。
其二,借着“慰问”和“自责”的名义,进一步坐实赵坤是“为救她而死”、“遭遇妖兽袭击”的说法,堵住可能存在的、对赵坤死因的疑议。毕竟,连“苦主”林婉儿都亲自出面安抚“幸存者”柳依依了,谁还会多想?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可能察觉到了什么。关于幽冥洞,关于后山的异常,关于凌云真人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她在用这种方式,将“柳依依”这个可能的“知情者”或“目击者”,纳入自己的“关怀”范围,便于随时掌控、观察,甚至……必要时,处理掉。
心思之深,算计之精,令人齿冷。
“对了,柳师妹,”林婉儿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问道,“今日在幽冥洞,可曾感觉到什么……异常?我听说,那里封印着上古凶兽,有时会有些不干净的动静。你没吓着吧?”
来了。
沈清辞心中警铃微作,喝粥的动作顿了顿,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后怕:“是、是有点……快到洞口的时候,好像听到里面有、有什么在吼……地面也在震……不过周师兄说,是封印正常波动,让我别怕。”
“周师兄是这么说的?”林婉儿眨了眨眼,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那就好。不过,幽冥洞毕竟阴气重,柳师妹以后还是少去为妙。贡献点固然重要,但身子更要紧。若缺灵石丹药,可以跟我说,我那里还有些用不上的……”
“不、不用了林师姐!”沈清辞连忙摆手,脸上露出窘迫的神色,“我、我怎么能要您的东西……我、我自己可以的……”
“你我之间,何必见外。”林婉儿笑了笑,不再坚持,起身道,“好了,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养好身子。若有什么难处,尽管来丙院寻我。”
“谢、谢谢林师姐。”沈清辞也跟着起身,将她送到门口。
林婉儿走到门外,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月光下,少女的侧脸柔和而美好,眼神清澈,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关心师妹的善良师姐。
“柳师妹,”她轻声说,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有些事,忘了,或许对谁都好。”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走入夜色中,鹅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廊道尽头。
沈清辞站在门内,看着那消失的背影,脸上的怯懦和感激一点点褪去,最终只剩下冰冷的漠然。
她缓缓关上门,插上门闩。
屋内,食盒里的点心还剩大半,灵米粥也还温热。
沈清辞走到桌边,看着那些精致的食物,良久,端起那盅灵米粥,走到窗边,手腕一倾。
温热的粥液,悄无声息地泼进了窗外的泥地里。
然后,她拿起那些点心,一块,一块,用手指捻碎,同样撒出窗外。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床边坐下,闭上眼。
“她在警告你。”夜无痕的声音响起。
“她知道我没死。”沈清辞平静地陈述。
“未必。”夜无痕道,“她可能只是怀疑,或者,感觉到了某种‘不对劲’。但不确定,所以来试探,来示好,来……封口。”
“她在害怕。”沈清辞缓缓睁开眼,眸中寒光闪烁,“害怕赵坤的死因被深究,害怕幽冥洞的异常被发现,害怕……凌云真人做的事,有朝一日会暴露。所以,她要掌控一切可能的变数。而我这个‘柳依依’,就是变数之一。”
“你打算怎么办?”
“等。”沈清辞重新闭上眼,开始运转魔气,炼化体内那点微不足道的阴寒,“等锁神引失效。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林婉儿既然已经注意到了“柳依依”,那么,在锁神引有效的这十二个时辰里,她反而不会轻举妄动。她会观察,会等待,会寻找一击必中的机会。
同样的,沈清辞也需要时间。
时间,来消化幽冥洞的收获。
时间,来熟悉新的力量。
时间,来编织一张……足以将所有人都网罗其中的,更大的网。
窗外,月色如水。
屋内,少女静坐,周身气息,沉静如渊。
只有眉心深处,那点微不可察的金色骨种,在无人看见的黑暗中,微弱而倔强地,跳动了一下。
仿佛在呼应着,幽冥洞深处,那无尽的、翻涌的黑暗。